梦远书城 > 张资平 > 资平自传 | 上页 下页


  那个要我到他父亲的营部当连长的同学王君,定购有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小说月报》。我看见,很觉羡慕,向他借阅。他慨然地答应了。我拿回来,便无日无夜地在读。当时学校的功课实在清闲。我的黄金似的光阴和精力,就这样地浪费了。假如在那时代若有像日本的高等学校(大学预科)或德国的Gymnasium来容纳我时,我的学问和体格,当能得到更好的锻炼吧。

  壬子年,才上课不久,转眼又夏始春余了,气候在岭南开始了它的炎热,所谓新纪元的民国元年又快过了四分之一了,广东的政局也比较安定了。当局遂有为新国家造就人才的表示,即是决定选考东西洋留学生。招考的章程发表了后,便有不少的青年群集到省城来。

  这次的招考分两个机关主持,由都督府主持的是以有功民国为主要条件。这明白是革命要人们的从属太多,无法安插,只好开辟了这一“遣派出洋留学”的新路。由教育司主持的是纯粹的普通科学的考试。有人说,钟荣光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多录取他所主持的岭南大学生,不幸的是,有许多美国留学生特事老远地由西半球赶回来夺取官费的。这是钟荣光没有预想到的。

  我在都督府是报考西洋,用张伟民的名字,其实,我对于革命那里有什么功呢?我只捏造了些事实,说我在潮汕光复时,跟着张醁村尽过义务,投过炸弹。都督府的填册处只有几本册簿,一任来填册的人乱涂乱写。填了姓名,籍贯,年龄,及祖宗三代之后,便略叙有功民国的经过,无需相片,也无需报名费,手续竟是那样的简陋。由这些事实就不难推知在未考试以前,当局早已经把应派出洋留学的人们决定了。

  高警的英文教员,福建林先生,不知何故在这学期只上了一星期的课,便不见踪影了。韦校长为我们请了一位了不起的英文专家,即是他的族叔,韦霞城。据说,这位先生在伦敦住了二十余年,毕业于剑桥大学的法律科,也曾在该国当过律师。以中国人在英国当律师,还怕英国话说得不好吗!要他来担任我这一级的英文,完全是割鸡用牛刀了。我们这级的英文程度,平均而论,只是和现下的小学五六年级的相当而已。我是在矮子阵中比高,英文程度稍好了一点。因为我总算念过了四年的英文。这位韦霞城也劝我不要再顿在这间老朽的高警学校,怂恿我去报考留学。

  “报考西洋,怕你的英文程度不够,因一切科学全要用英文作答案。你试去报考东洋吧。考日本留学的也要试验英文。日本文反为是随意科。”

  给他一鼓励,我心里有些活动了。然而一想着自己的普通科学之浅陋,又未免要垂头丧气。我平素,虽在年轻的时候,并不敢自夸,也极不愿意听他人说自夸的话。这大概是教会教育的长处。我在广益学校,从入校时起,至毕业时止,都是以第一名通过去。在警校从第二学期起,也占住首席。我虽然只是十八岁,但还是常低着头走路,低着头温习讲义。这样的年轻,何以竟颓萎到这个样子!无他,这完全是经济的压迫和生理上起了大变化的结果。好奇心驱使着我会跟那些朋友到河南尾,陈塘南,及东堤一带去看堂子班了。

  现在我要自夸一句了。我几次都能悬崖勒马没有堕落下去。同时在学问上也是一样。我知识欲很强,也努力读书。不幸的是因境遇所迫,失掉了学习普通科学的权利。回想起来我当时是何等可怜的一个学生啊!想进五年的完全中学的余裕都没有啊!因为要报考留学,便想到自己的普通科学程度的残缺,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流了几滴眼泪。

  再翻招考留学生的章程来一看,不是明白地写着必须受验国文、历史、地理、算术、代数、几何等科学么?并且附加着说,报考文法科的须加试法制、经济,报考理工科的须加试图画、三角。我当报考文法科。我对于法律虽觉其无问题,但是对经济学仍然是门外汉。故我最感困难的是几何和经济学两科。

  知道了单报考留学日本的竟达千人以上,而自己的普通科学又这样的浅陋,故欲报名而中止者数次,我当时,真有些怕徒自找苦吃,也有些爱惜那毫洋两元的填册费。

  此外尚有一个困难的问题,即当填册时,不单要四寸半身相片,并且要呈验中学及与之相当的学校的毕业文凭。我只有广益学堂的毕业文凭。虽然没有写明是小学程度,但也未写明是中学程度。我担心这张文凭拿出去立即会发生问题,连填册都不许可了呢。

  我也预早写信去告诉了父亲,想拿广益学堂的文凭去混考一下留学。信寄出去后,我想父亲是一定极端赞成我之有这种进取心的。但是父亲的回信,使我失望了。他也和我一样预料着了上述的种种的困难,叫我还是安分一点,把高警读卒了业算了,不要白花了填册费。在父亲的见解,断定我是100%无考上留学的可能。读至父亲说莫白花了填册费一节,我有些气愤起来,对父亲的吝啬抱了点反感了。但读至后面,父亲说“汝如有兴会,又不怕辛苦,就去试试也可以”,自己又稍觉宽慰了。

  但我仍然是怕徒劳无效,踌躇不决。为要准备代数与几何,我走去访问卢先生,欲向他借数学书。

  “对啰!你这样年纪轻轻,从高警毕业出来,有什么用处?你该早些去填册。”

  我的刚低落下去了的勇气又给这位数学先生激励起来了。有一次到卢先生家中去,恰好碰着国文教员何子贞先生也在那边。他一看见我便称赞我的国文成绩好。他说,一阅我的作文卷,就知道我不是从新学堂出身的,一定是特别专攻过国学来的,我告诉他,我只从父亲念过《左传》、《国语》、《战国策》及唐宋八大家而已。他更加称赞。后来他听见我想报考日本留学,亦极力地激励我要去填册,莫错过了机会,两位先生同时称赞我是一个自爱的小孩子。

  受了韦、卢、何三先生的鼓励,我决意报考了。但对于同学则极力守着秘密,不过后来在考试的那几天,我向学校请了假,同学立即知道我是投考留学去了。

  我的文凭果然发生了问题。那个主管填册的人看见这张粗陋的,即非小学,又非中学的文凭,踌躇了许久,不敢填发收据给我。等了一刻,他说,要拿进去问过教育司,幸得钟荣光是一个十分平民化的人,没有半点官僚习气,所以这个填册主管人可以把文凭直接送给他看。若是在前清那就糟了,到处的机关,都使出下级小吏来打官话,那末,我的文凭早给填册主管人掷向纸屑篓里去了吧。

  填册主管人过了一会,手中拿着我的文凭,脸上浮着微笑,慢慢走出来了。自他进去以后,我的胸口就跳个不住,而背上也发了一阵冷汗又发一阵冷汗。此刻看见他脸上的微笑,便起了一阵的推测。他在暗笑我的文凭不值钱么?他是为我的文凭可以适用而替我庆幸么?

  “dim(怎样)?”我问他。

  “得啰。”他填了一张文凭收据和填册费收据给我了。

  “已经报了名,要准备功课了,上帝要保佑我一战成功,使我无负诸先生的期望,也免得同学在失败后来嘲笑我,而我也可以由此一捷,从经济的逼迫之下解放出来。”

  我从教育司署出来,在途中觉得头脑有点发热,只顾胡思乱想。

  “考上了日本留学,有港币百元的治装费,到日本后,每月又有日金三十七元半的官费可领。……”

  想到这里,真是心花怒开。

  “我不再写信回家去了,要等到留学考试的结果发表以后,——不论成功失败。——领得一百元港币的治装费,要买些什么呢?硬化得像门板一样的棉被,实在失掉了防寒的性质,到香港去时,须得买一件红毛毡了。去年冬实在冻得人害怕了。同学们十中七八有手表,自己也非买一个手表不可了。还要买些什么呢?好一点的帆布学生装。不要再穿白竹布的制服了。还有黄皮鞋,也得买一双。此外,……此外,……最好有余裕时,再买一副墨晶金丝眼镜,装束起来,同学中那一个赶得上我漂亮呢?……

  走到祠堂门前来时,才像从梦中惊醒过来。我还欠包饭的二伯母的债,积至一百二十毫以上了。单就这部分的亏欠来说,对于留学考试,实在有济河焚舟的必要。不然,对家中的父亲,真是报销不出了。

  “港币一百元!天鹅肉,自己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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