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托尔斯泰 > 伊凡·伊里奇之死 | 上页 下页
十八


  在一系列往事的回忆中,他又想到了那件事:他怎样生病和病情怎样恶化。他想到年纪越小,越是充满生气。生命里善的因素越多,生命力也就越充沛。两者互为因果,“病痛越来越厉害,整个生命也就越来越糟,”他想,“生命开始还有一点光明,后来却越来越暗淡、消逝得越来越快,离死越来越近。”他忽然想到,一块石子落下总是不断增加速度,生命也是这样,带着不断增加的痛苦,越来越快地掉落下去,掉进痛苦的深渊,“我在飞逝……”他浑身打了个哆嗦,试图抗拒,但知道这是无法抗拒的。他的眼睛虽已疲劳,却依旧瞪着前面,瞪着沙发背。他等待着,等待着那可怕的坠落、震动和灭亡,“无法抗拒,”他自言自语,“真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无法知道。要是说我生活得不对劲,那还有理由解释,可是不能这么说,”他对自己说,想到自己一辈子奉公守法,过着正派而体面的生活,“不能这么说,”他嘴上露出冷笑,仿佛人家会看到他这个样子,并且会因此受骗似的,“可是找不到解释!折磨,死亡……为了什么呀?”

  〖十一〗

  这样过了两个礼拜。在这期间发生了伊凡·伊里奇夫妇所希望的那件事:彼特里歇夫正式来求婚。这事发生在某一天晚上。第二天,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走进丈夫房间,考虑着怎样向他宣布彼特里歇夫求婚的事,但就在那天夜里,伊凡·伊里奇的病情又有新的发展。

  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发现他又躺在长沙发上,但姿势跟以前不同。他仰天躺着,呻吟着,眼睛呆滞地瞪着前方。她谈起吃药的事。他把目光转到她身上。她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她发现他的目光里充满对她的愤恨,“看在基督份上,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他说。

  她正想出去,但这当儿女儿进来向他请安。他也像对妻子那样对女儿望望,而对女儿问候病情的话只冷冷地说,他不久就会让她们解脱的。母女俩默不做声,坐了一会儿走了,“我们究竟有什么过错呀?”莉萨对母亲说,“仿佛都是我们弄得他这样似的!我可怜爸爸,可他为什么要折磨我们?”

  医生按时来给他看病。伊凡·伊里奇对他的问题只回答“是”或者“不是”,并愤怒地盯住医生,最后说:

  “您明明知道毫无办法,那就让我去吧!”

  “我们可以减轻您的痛苦。”医生说。

  “这点您也办不到,让我去吧!”

  医生走到客厅,告诉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情况很严重,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就是鸦片。医生说,他肉体上的痛苦很厉害,这是事实,但精神上的痛苦比肉体上的痛苦更厉害,而这也是他最难受的事。

  他精神上的痛苦就是,那天夜里他瞧着盖拉西姆睡眼惺忪、颧骨突出的善良的脸,忽然想:我这辈子说不定真的过得不对劲。他忽然想,以前说他这辈子生活过得不对劲,他是绝对不同意的,但现在看来可能是真的。他忽然想,以前他有过轻微的冲动,反对豪门权贵肯定的好事,这种冲动虽然很快就被他自己克制住,但说不定倒是正确的,而其他一切可能都不对劲。他的职务,他所安排的生活,他的家庭,他所献身的公益事业和本职工作,这一切可能都不对劲。

  他试图为这一切辩护,但忽然发现一切都有问题,没有什么可辩护的,“既然如此,那么现在在我将离开世界的时候,发觉我把天赋予我的一切都糟蹋了,但又无法挽救,那可怎么办?”他自言自语。他仰天躺着,重新回顾自己的一生。早晨他看到仆人,后来看到妻子,后来看到女儿,后来看到医生,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证实他夜间所发现的可怕真理。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他赖以生活的一切,并且明白这一切都不对劲,这一切都是掩盖着生死问题的可怕的大骗局。这种思想增加了他肉体上的痛苦,比以前增加了十倍。他不断呻吟,辗转反侧,扯着身上的衣服。他觉得衣服束缚他,使他喘不过气来。他为此憎恨它们。

  医生给了他大剂量鸦片,他昏睡过去,但到吃晚饭时又开始折腾。他把所有的人都赶走,不断地翻来覆去。妻子走过来对他说:“约翰,心肝,你就为了我(为了我?)这么办吧。这没有什么害处,常常还有点用。真的,这没什么。健康的人也常常……”他睁大眼睛,问:“什么事?进圣餐吗?干什么呀?不用了!不过……”她哭了,“好吗,我的亲人?我去叫我们的神父来,他这人很好。”“好,太好了。”他说。

  神父来了,听了他的忏悔,他觉得好过些,疑虑似乎减少些,痛苦也减轻了,剎那间心里看到了希望。他又想到了盲肠,觉得还可以治愈。他含着眼泪进了圣餐。他进了圣餐,又被放到床上,剎那间觉得好过些,并且又出现了生的希望。他想到他们曾建议他动手术,“活下去,我要活下去!”他自言自语。妻子走来祝贺;她敷衍了几句,又问:“你是不是感到好些?”他眼睛不看她,嘴里说:“是。”她的服装,她的体态,她的神情,她的腔调,全都向他说明一个意思:“不对劲。你过去和现在赖以生活的一切都是谎言,都是对你掩盖生死大事的骗局。”他一想到这点,心头就冒起一阵愤恨,随着愤恨又感觉到肉体上的痛苦,同时意识到不可避免的临近的死亡。接着又增加了一种新的感觉:拧痛、刺痛和窒息。当他说“是”的时候,他的脸色是可怕的。他说了一声“是”,眼睛直盯住她的脸,接着使出全身的力气迅速地把脸转过去,伏在床上嚷道:“都给我走,都给我走,让我一个人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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