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托尔斯泰 > 伊凡·伊里奇之死 | 上页 下页
十九


  〖十二〗

  从那时起,他连续三天一刻不停地惨叫,叫得那么可怕,就是隔着两道门听了也觉得毛骨悚然。当他回答妻子的时候,他明白他完了,无法挽救了,末日到了,生命的末日到了,可是生死之谜始终没有解决,永远是个谜,“哎哟!哎哟!哎哟!”他用不同的音调惨叫着。他开始嚷道:“我不要!”接下去又是哎哟哎哟地惨叫。整整三天,他一刻不停地在那个黑口袋里拼命挣扎,而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却无可抗拒地把他往口袋里塞。他好像一个死刑犯,落到刽子手手里,知道没有生路了。他每分钟都感觉到,不管他怎样挣扎,他是越来越接近那恐怖的末日了。他觉得他的痛苦在于他正被人塞到那个黑窟窿里去,而更痛苦的是他不能爽爽快快落进去。

  他所以不能爽爽快快落进去,是因为他认为他的生命是有价值的。这种对自己生命的肯定,阻碍了他,不让他走,使他特别痛苦。突然,他的胸部和腰部受到猛烈的打击,呼吸更加困难,他掉到窟窿里。

  在窟窿底里有一道亮光。他觉得自己仿佛处身在火车车厢里,你以为火车在前进,其实却在后退。这时他突然辨出了方向,“是的,一切都不对劲,”他自言自语,“但没有关系,可以纠正的。可怎样才算‘对劲’呢?”他问自己,接着突然沉默了。

  第三天傍晚,他临终前两小时,念中学的儿子悄悄地进来,走到父亲床跟前。垂死的人一直在惨叫,挥动双臂。他的一只手落在儿子头上。儿子捉住他的手,把它贴在嘴唇上,哭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伊凡·伊里奇掉了下去,看见了光。他领悟到他的生活过得不对劲,但还可以纠正。他问自己:怎样才“对劲”,接着一动不动地留神听着。他感到有人在吻他的手。他睁开眼睛,对儿子瞧了一眼。他可怜起儿子来。

  妻子走到他跟前。他对她瞧了一眼。她张开嘴,鼻子上和面颊上挂着眼泪,露出绝望的神情瞧着他。他为她难过,“是的,我把他们害苦了,”他想,“他们真可怜,但等我一死,他们就会好过些。”他想把这话说出来,可是没有力气说,“不过,何必说呢,应该行动。”他想。他对着儿子用目光示意说:“带他走……可怜……你也……”他还想说“原谅我”,但却说了“原来我”。他已经没有力气纠正,只摆了摆手,知道谁需要听懂自然会懂的。

  他恍然大悟,原来折磨他的东西消失了,从四面八方消失了,从一切方面消失了。他可怜他们,应该使他们不再受罪。应该使他们,也使自己摆脱种种痛苦,“多么简单,多么快乐,”他想。

  “疼痛呢?”他问自己,“它哪儿去了?嗳,疼痛,你在哪儿啊!”他留神倾听,“噢,它在这里。好吧,疼就疼吧。”

  “那么死呢?它在哪里?”他寻找着往常折磨他的死的恐惧,可是没有找到。它在哪里?什么样的死啊?他一点也不觉得恐惧,因为根本没有死。没有死,只有光,“原来如此!”他突然说出声来,“多么快乐呀!”对于他,这一切都只是一剎那的事,这一剎那的含义没有再变。但旁人看到,临死前他又折腾了两小时。他的胸膛里咯咯发响,皮包骨头的身体不断抽搐。接着咯咯声越来越少,喘息也越来越微弱,“过去了!”有人在他旁边说。他听见这话,心里重复了一遍,“死过去了,”他对自己说,“再也不会有死了。”他吸了一口气,吸到一半停住,两腿一伸就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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