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托尔斯泰 > 伊凡·伊里奇之死 | 上页 下页
十七


  他放下腿,侧过身子来睡。他开始可怜自己。他等盖拉西姆走到隔壁屋里,再也忍不住,就像孩子般痛哭起来。他哭自己的无依无靠,哭自己的孤独寂寞,哭人们的残酷,哭上帝的残酷和冷漠。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狠心地折磨我?……”

  他知道不会有回答,但又因得不到也不可能得到回答而痛哭。疼痛又发作了,但他一动不动,也不呼号。他自言自语:“痛吧,再痛吧!可是为了什么呀?我对你做了什么啦?这是为了什么呀?”

  后来他安静了,不仅停止哭泣,而且屏住呼吸,提起精神来。他仿佛不是在倾听说话声,而是在倾听灵魂的呼声,倾听自己思潮的翻腾。

  “你要什么呀?”这是他听出来的第一句明确的话,“你要什么呀?你要什么呀?”他一再问自己,“要什么?”——“摆脱痛苦,活下去。”他自己回答。

  他又全神贯注地倾听,连疼痛都忘记了。

  “活下去,怎么活?”心灵里有个声音问他。

  “是的,活下去,像我以前那样活得舒畅而快乐。”

  “像你以前那样,活得舒畅而快乐吗?”心灵里的声音问。于是他开始回忆自己一生中美好的日子。奇怪的是,所有那些美好的日子现在看来一点也不美好,只有童年的回忆是例外。童年时代确实有过欢乐的日子,要是时光能倒转,那是值得重温的。但享受过当年欢乐的人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似乎只有对别人的回忆。

  自从伊凡·伊里奇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来,过去的欢乐都在他眼里消失了,或者说,变得微不足道了,变得令人讨厌了。

  离童年越远,离现在越近,那些欢乐就越显得微不足道、越可疑。这是从法学院开始的。在那里还有点真正美好的事:还有欢乐,还有友谊,还有希望。但读到高年级,美好的时光就越来越少。后来开始在官府供职,又出现了美好的时光:那是对一个女人的倾慕。后来生活又浑浑噩噩,美好的时光更少了,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结婚……是那么意外,那么叫人失望。妻子嘴里的臭味,放纵情欲,装腔作势!死气沉沉地办公,不择手段地捞钱,就这样过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始终是那么一套。而且越是往后,就越是死气沉沉。我在走下坡路,却还以为在上山。就是这么一回事。大家都说我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其实生命在我脚下溜掉……如今瞧吧,末日到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这样?生活不该那么无聊,那么讨厌。不该!即使生活确是那么讨厌,那么无聊,那又为什么要死,而且死得那么痛苦?总有点不对劲。

  “是不是我的生活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忽然想到,“但我不论做什么都是循规蹈矩的,怎么会不对劲?”他自言自语,顿时找到了唯一的答案:生死之谜是无法解答的。

  如今你到底要什么呢?要活命?怎么活?像法庭上听到民事执行吏高呼:“开庭了!”时那样活,“开庭了,开庭了!”他一再对自己说,“喏,现在要开庭了!可我又没有罪!”他恨恨地叫道,“为了什么呀?”他停止哭泣,转过脸来对着墙壁,一直思考着那个问题: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恐怖?为什么?

  然而,不管他怎样苦苦思索,都找不到答案。他头脑里又出现了那个常常出现的想法:这一切都是由于他生活过得不对劲。他重新回顾自己规规矩矩的一生,立刻又把这个古怪的想法驱除掉。

  〖十〗

  又过了两个礼拜。伊凡·伊里奇躺在沙发上已经起不来了。他不愿躺在床上,就躺在长沙发上。他几乎一直面对墙壁躺着,孤独地忍受着那难以摆脱的痛苦,孤独地思索着那难以解答的问题:“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的要死吗?”心灵里有个声音回答说:“是的,这要死的。”——“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那声音回答说:“不为什么,就是这样。”除此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自从伊凡·伊里奇开始生病,自从他第一次看医生以来,他的心情就分裂成两种对立的状态,两种状态交替出现着:一会儿是绝望地等待着神秘而恐怖的死亡,一会儿是希望和紧张地观察自己身上的器官。一会儿眼前出现了功能暂时停止的肾脏或者盲肠,一会儿又出现了无可避免的神秘而恐怖的死亡。

  这两种心情从一开始生病就交替出现;但随着病情的发展,他就觉得肾脏的功能越来越可疑,越来越虚幻,而日益逼近的死亡却越来越现实。

  他只要想想三个月前的身体,再看看现在的情况,看看他怎样一步步不停地走着下坡路,任何侥幸的心情就自然而然土崩瓦解了。

  近来,他面向沙发背躺在床上,感到异常孤寂,那是一种处身在闹市和许多亲友中间却没有人理睬他而感到的孤寂,即使跑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的孤寂。处身在这种可怕的孤寂中,他只能靠回忆往事度日。一幕幕往事像图画般浮现在他眼前。他总是从近期的事开始,一直回忆到遥远的过去,回忆到童年时代,然后停留在那些往事上。譬如他从今天给他端来的李子酱,就会想到童年吃过的干瘪法国李子,觉得别有风味,吃到果核,满口生津。同时他又会想到当年的种种情景:保姆、兄弟、玩具,“那些事别去想了……太痛苦了,”伊凡·伊里奇对自己说,思想又回到现实上来。他瞧着羊皮沙发上的皱纹和沙发背上的钮扣,“山羊皮很贵,又不牢;有一次就为这事争吵过。还记得当年我们撕坏父亲的皮包,因此受罚,但那是另一种山羊皮,是另一次争吵……妈妈还送包子来给我们吃。”他的思想又停留在童年时代,他又感到很难过。他竭力驱散这种回忆,想些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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