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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她病得很重吗?”他问。

  “她像一盏油灯快熬干了,”保罗回答,”不过精神很愉快——很有生气!”

  保罗咬住嘴唇。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

  “好啦,我要走了,”他说,“留给你这半个克朗。”

  “我不要。”道伍斯喃喃地说。

  莫瑞尔没有回答,只是把钱放在桌子上。

  “好啦。”他说,“等我再回雪菲尔德时我会抽空来看你。说不定你愿意见见我的姐夫?他在派伊克罗夫斯特斯工作。”

  “我不认识他。”道伍斯说。

  “他人很好。让我叫他来好吗?他也许会带些报纸给你看。”

  对方没有回答。保罗走了。道伍斯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一股强流。

  莫瑞尔太太的病情渐渐恶化。起初他们还常常把她抱到楼下,有时甚至还抱到花园里去。她坐在背后用东西撑着的椅子上。她面带笑容,显得相当漂亮。金质的婚戒在她白皙的手上闪闪发光,头发也梳得十分光亮。她望着技缠叶绕的向日葵逐渐凋谢,迎来了盛放的菊花和大丽花。

  保罗和她彼此都感到害怕。他知道,她也自知,她快要死了。但是他们都竭力装出愉悦轻松的样子。每天早上,一起床他就穿着睡衣走进她的房间。

  “你睡着了吗?亲爱的?”他问。

  “睡着了。”她回答说。

  “睡得不很好吧?”

  “嗯,不太好。”

  于是他知道了她一夜没有合眼。他看见被子下的手按着肋边的痛处。

  “很痛吗?”他问。

  “不,稍微有点痛,没事。”

  她习惯性地用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躺着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个姑娘,那双蓝眼睛一直望着他。但是她眼睛下面的黑眼圈让他看了心痛。

  “今天天气很好。”他说。

  “不错。”

  “你想要到楼下去吗?”

  “我考虑一下再说。”

  说着,他就下楼给她端早餐去了。整整一天他都在惦记她。这漫长的痛楚使他忧烦欲狂。黄昏时赶回了家里,他先透过厨房的窗户往里看,她不在那儿;她没有下床。他径自跑到楼上,吻了吻她。他怀着恐惧的心情问:

  “你没有下床吗?亲爱的?”

  “没有,”她说,吃了那吗啡,弄得我困死了。”

  “可能他给你吃得太多了些。”他说。

  “也许是的。”她回答。

  他痛苦地坐在床边,她像小孩那样蜷缩着身子侧着躺着。夹杂着银丝的棕色头发技散在耳边。

  “头发弄成这样,你痒吗?”他说着轻轻地把她的头发撩开。

  “很痒。”她答道。

  他的脸离她很近,她那双蓝眼睛对着他微笑着,就像姑娘的一样,让人感到温暖。笑容里充满了柔性,他看了不由得心悸,充满了恐惧、痛苦和爱怜。

  “你想把头发梳成小辫子吧?”他说,“躺着别动。”

  他走到她身旁,仔细地梳松着她的头发,把它梳理开来。头发好像是棕灰色的细长的柔丝。她的头发靠在肩膀上。他一边轻柔地给她梳理头发,编成辫子,一边咬着嘴唇,感到一阵晕眩。一切看上去好像不是真的,令他无法理解。

  晚间,他常常在她的房间里工作,不时抬眼望望她,看到那双蓝眼睛总是盯着他。他俩目光相遇时,母亲就微微一笑。他又机械地继续工作,设计出一些不错的东西,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有时,他默默走进来,面色苍白,目光警觉灵敏,好似一个人事不知的醉鬼。他们都害怕彼此之间的那道纱幕被撕破。

  于是,她装作病情好转的模样,和他有说有笑,如果听到一些琐碎的新闻,就有意装作大惊小怪的样子。处于这种境地,在琐碎的小事上大做文章,就可以避免涉及这件大事。否则他们生命的支柱就会垮掉。他们对此感到害怕,因此他们才装出快快乐乐的、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时她躺着,他知道她正在回忆过去的一切。她的嘴逐渐地抿成一条缝,她的身体绷得直直的,以便她可以不发出任何痛苦的哭诉声静静地死去。他永远也忘不掉她那孤独顽强地咬紧牙关的样子。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周。有时,感觉好一点,她就谈论自己的丈夫,她现在还恨他,不肯原谅他,她不能忍受他在这个屋子里。一些最令她心酸的往事又涌上心头,它如此强烈,使她无法抑制,于是就讲给儿子听。

  保罗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一步步走向毁灭。泪水常常突然夺眶而出。他奔向火车站,泪水洒在人行道上。他常常无法工作下去,手握笔却写不成字,只是坐着发愣。等他清醒过来,他感到阵阵恶心,四肢发抖。他从未问过这是什么原因,也从未努力去分析理解,只是闭着双眼一味地忍受着,任凭一切自然发展。

  他的母亲也是如此。她想着疼痛,想着吗啡,想到明天,可从未想到过死亡。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她不得不屈从于死神,但是她绝不会向死神哀求,也不会和它称朋道友。她被盲目地捱到了死神的门口。日子一天天消逝,一阵好几个月过去了。

  阳光普照的下午,她有时好像很高兴。

  “我尽力去想那些好时光——我们去马伯素浦,罗宾汉海滩及香克村的时候,”她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看过那些美丽的地方,它们多美啊!我尽量去想那些事,不想别的。”

  后来,有一次她整晚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一样。他们倔强地僵持着,一语不发。最后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靠在门口,他好像瘫痪似的,不能再走一步。他的意识丧失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情狂潮在他心里翻滚着。他靠在那儿,默默承受着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

  早晨,他们又都恢复了正常。尽管她的脸和身体在吗啡的作用下如同死灰,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重又喜气洋洋了。不过他常常不理睬她,尤其是安妮和亚瑟在家的时候。他不常与克莱拉见面,常常只是和男人们在一起。他敏锐活跃又可爱有生气,但是朋友们看到他面色苍白,眼睛里流露出黯淡的光泽,就对他产生了不信任感。有时他也去找克莱拉,但是她总是对他冷若冰霜。

  “我要你!”他简单地说。

  有时她会顺从,但是她心里非常害怕。每次他占有她时,总有种不自然的感觉,使她渴望从他身边逃开。她害怕这个男人,这个不再是她情人的男人,她感到在她这个认定的情人后面隐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恶魔,使她充满了恐惧。她开始对他怀有一种恐惧感,仿佛他是个罪犯,他需要她——占有她——这使她感到好像被死神抓在手里一般。她心惊胆战地躺着,可是除了死神没有人在身边爱抚她。她甚至恨他,随即心中又产生了阵阵的柔情,但是她不敢对他表示怜悯。

  道伍斯已经去了诺丁汉姆附近的西利上校疗养院。保罗有时去看望他,克莱拉倒很少去。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竟奇怪地与日俱增。道伍斯身体恢复得很慢,看上去还很虚弱。他几乎完全听任莫瑞尔来料理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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