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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第十四章 返朴归真】

  一天晚上,保罗去了雪菲尔德。安塞尔医生说:“顺便告诉你一声,我们这儿的传染病医院收了一个来自诺丁汉姆的病人——他叫道伍斯。他在这世上好像再没有亲人似的。”

  “巴克斯特·道伍斯!”保罗惊叫了一声。

  “是他——依我看,他体质还不错,不过,最近有点小问题,你认识他吗?”

  “他原来和我在一起干活。”

  “真的吗?你了解他的情况吗?他就是情绪不好,闷闷不乐,要不然,他的病会比现在好得多。”

  “我不太清楚他的家庭情况,只知道他跟妻子分居了。我想他可能因此而有些消沉。请你跟他谈谈我,好吗?就说我要去看他。”

  第二次保罗见到安塞尔医生时,问:

  “道伍斯怎么样了?”

  安塞尔医生答道:“我对他说,‘你认识诺丁汉姆的一个叫莫瑞尔的人吗?’而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想扑过来掐我的脖子似的。于是我说:‘看来你知道这个姓,他叫保罗·莫瑞尔。’接着我又告诉他,你说你要去看他。他说,他想干什么,仿佛你是个警察。”

  “那他说他愿意见我吗?”保罗问。

  “他什么也不肯说——是好,是坏,或无所谓,都没有说。”医生回答道。

  “为什么呢?”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他一天到晚地郁郁不乐地躺在那儿,一句话都不说。”

  “你觉得我可以去吗?”保罗问。

  “去吧!”

  自从打了那一架之后,这两个对手之间似乎越来越有些纠缠不清了。保罗对他总觉得有些内疚,他认为自己多少应该对他负点责任。处于眼下这种精神状态,他对灰心丧气、痛苦不堪的道伍斯怀有一种很深的亲切感。除此之外,这两个人是在赤裸裸的仇恨中相遇的,这本身就是一种结合力。不管怎么说,他们带着原始的本能已经较量过了。

  他拿着安塞尔医生的名片去了隔离病房,护士是一个健壮的爱尔兰妇女,领着他去了病房。

  “吉姆·克罗,有人来看你啦。”她说。

  道伍斯大吃了一惊,咕哝着一下子翻转身来。

  “呃?”

  “呱呱!”护士嘲弄地说,“他只会说‘呱呱!’我带了一位先生来看你。现在说声‘谢谢你’,讲点礼貌。”

  道伍斯抬起那对惊惶的黑眼睛,看着护士身边的保罗。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怀疑、仇恨和痛苦。保罗在这双不停的转溜的黑眼睛面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两人都怕再看到双方当初曾显露出的那副赤裸裸的本性。

  “安塞尔医生告诉我你在这儿。”保罗伸出手说。

  道伍斯呆板地握了握他的手。

  “因此,我想我应该来一趟。”保罗继续说。

  道伍斯没有回答。他躺在那里瞪着两眼望着对面的墙壁。

  “说‘呱呱’呀。”护士嘲弄地说,“说‘呱呱’呀,吉姆·克罗。”

  “他在这儿过得好吗?”保罗问她。

  “哦,是的!他整天躺在那儿以为自己要死了。”护士说,“吓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一定得跟人说说话才行。”保罗笑着说。”

  “就应该这样!”护士也笑起来,“这儿只有两个老头和一个老是哭哭啼啼的小孩,真讨厌!我倒真的很想听听吉姆·克罗的声音,可他却只会说‘呱呱’!”

  “你可真够惨的!”保罗说道。

  “可不是吗?”护士说。

  “我觉得我来得太巧了!”他笑道。

  “哦,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护士笑嘻嘻地说。

  一会儿,她就走开了,好让这两人单独在一起。道伍斯比以前瘦了,又和以前一样英俊了,但却缺少一点生气,就像医生说的那样,他郁郁寡欢地躺在那里,一点也不积极地争取康复。他似乎连心脏都懒得跳动一下。

  “你过得不太好吧?”保罗问。

  道伍斯突然看着他。

  “你在雪菲尔德干什么?”他问。

  “我母亲在物斯顿街我姐姐家里病倒。你来这儿干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

  “你在医院住了多久了?”

  “我也记不清了。”道伍斯勉强答道。

  他躺在那儿,直楞楞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似乎竭力想使自己相信这不是保罗。保罗感到心里又痛苦又愤怒。

  “安塞尔医生告诉我你在这儿。”他冷冷地说。

  道伍斯还是没有搭腔。

  “我知道伤寒症是很厉害的。”保罗·莫瑞尔坚持说。

  忽然道伍斯问:

  “你来这儿干什么?”

  “因为安塞尔医生说你在这儿一个人都不认识,是不是?”

  “我在哪儿都没有认识的人。”道伍斯说。

  “可是,”保罗说,“那是因为你不愿意结交。”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打算尽快地把我母亲接回家去。”保罗说。

  “她怎么啦?”道伍斯带着病人对病情特有的关切问道。

  “她得了癌症。”

  又是一阵沉默。

  “不过我们还是想要把她接回家去。”保罗说,“我们得想法弄一辆汽车。”

  道伍斯躺在那儿想着什么。

  “你为什么不向托马斯·乔丹借呢?”道伍斯问。

  “他那辆车不够大。”保罗答道。

  道伍斯躺在那里琢磨着,眼睛眨呀眨的。

  “那你可以问问杰克·皮金顿,他会借给你的。你认识他。”

  “我想去租一辆。”保罗说。

  “傻瓜才去租车呢。”道伍斯说。

  这个病人由于瘦了,又恢复了原有的英俊。他的眼神看起来很疲惫,保罗心里深为他感到难过。

  “你在这儿找到工作了吗?”他问。

  “我来到这儿刚刚一两天就病了。”道伍斯回答。

  “你应该进疗养院。”保罗说。

  对方的脸色阴沉下来了。

  “我不打算进疗养院。”他说。

  “我父亲在西素浦住过一所疗养院,他很喜欢那个地方。安塞尔医生会给你作介绍的。”道伍斯躺在床上沉思着,很显然他已不敢再面对这个世界了。

  “现在的海滨想必很美了,”莫瑞尔说,“阳光照射在沙丘上,不远处翻滚着海浪。”

  对方没有吭声。

  “天哪!”保罗叹道。他心里很痛苦,不愿意再劳神费舌,“等你知道你又能行走和游泳时,一切就好啦。”

  道伍斯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这双黑眼睛害怕碰到世间上任何人的眼神。但是保罗语调中那种真正的痛苦和绝望给他一阵解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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