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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十一月初的一天,克莱拉提醒保罗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我差点忘记了。”他说。

  “我想你全忘了。”她回答。

  “没忘,我们去海滨度周末好吗?”

  他们出发了。那天天气又阴又冷,她等待着他对自己的温存及柔情,但他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他坐在火车车厢里,命的支柱就会垮掉。他们对此感到害怕,因此他们才装出快快乐乐的、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时她躺着,他知道她正在回忆过去的一切。她的嘴逐渐地抿成一条缝,她的身体绷得直直的,以便她可以不发出任何痛苦的哭诉声静静地死去。他永远也忘不掉她那孤独顽强地咬紧牙关的样子。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周。有时,感觉好一点,她就谈论自己的丈夫,她现在还恨他,不肯原谅他,她不能忍受他在这个屋子里。一些最令她心酸的往事又涌上心头,它如此强烈,使她无法抑制,于是就讲给儿子听。

  保罗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一步步走向毁灭。泪水常常突然夺眶而出。他奔向火车站,泪水洒在人行道上。他常常无法工作下去,手握笔却写不成字,只是坐着发愣。等他清醒过来,他感到阵阵恶心,四肢发抖。他从未间过这是什么原因,也从未努力去分析理解,只是闭着双眼一味地忍受着,任凭一切自然发展。

  他的母亲也是如此。她想着疼痛,想着吗啡,想到明天,可从未想到过死亡。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她不得不屈从于死神,但是她绝不会向死神哀求,也不会和它称朋道友。她被盲目地捱到了死神的门口。日子一天天消逝,一阵好几个月过去了。

  阳光普照的下午,她有时好像很高兴。

  “我尽力去想那些好时光——我们去马伯素浦,罗宾汉海滩及香克村的时候,”她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看过那些美丽的地方,它们多美啊!我尽量去想那些事,不想别的。”

  后来,有一次她整晚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一样。他们倔强地僵持着,一语不发。最后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靠在门口,他好像瘫痪似的,不能再走一步。他的意识丧失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情狂潮在他心里翻滚着。他靠在那儿,默默承受着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

  早晨,他们又都恢复了正常。尽管她的脸和身体在吗啡的作用下如同死灰,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重又喜气洋洋了。不过他常常不理睬她,尤其是安妮和亚瑟在家的时候。他不常与克莱拉见面,常常只是和男人们在一起。他敏锐活跃又可爱有生气,但是朋友们看到他面色苍白,眼睛里流露出黯淡的光泽,就对他产生了不信任感。有时他也去找克莱拉,但是她总是对他冷若冰霜。

  “我要你!”他简单地说。

  有时她会顺从,但是她心里非常害怕。每次他占有她时,总有种不自然的感觉,使她渴望从他身边逃开。她害怕这个男人,这个不再是她情人的男人,她感到在她这个认定的情人后面隐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恶魔,使她充满了恐惧。她开始对他怀有一种恐惧感,仿佛他是个罪犯,他需要她——占有她——这使她感到好像被死神抓在手里一般。她心惊胆战地躺着,可是除了死神没有人在身边爱抚她。她甚至恨他,随即心中又产生了阵阵的柔情,但是她不敢对他表示怜悯。

  道伍斯已经去了诺丁汉姆附近的西利上校疗养院。保罗有时去看望他,克莱拉倒很少去。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竟奇怪地与日俱增。道伍斯身体恢复得很慢,看上去还很虚弱。他几乎完全听任莫瑞尔来料理自己的一切。

  十一月初的一天,克莱拉提醒保罗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我差点忘记了。”他说。

  “我想你全忘了。”她回答。

  “没忘,我们去海滨度周末好吗?”

  他们出发了。那天天气又阴又冷,她等待着他对自己的温存及柔情,但他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他坐在火车车厢里,向外呆望着。当她对他讲话时,他竟吃了一惊。他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周围的一切看上去好像都不存在似的。她走到他身边。

  “亲爱的,怎么啦?”她问。

  “没什么!”他说,“这些风车叶片看上去有多单调啊!”

  他坐着,握住她的手,既不说话也不思考。然而,握着她的手坐着倒是一种安慰。对此她感到失望和痛苦:他的心没和她在一起,她对他无足轻重。

  晚上,他们坐在沙丘上,望着黑沉沉的大海。

  “她绝不会屈服的。”他轻轻地说。

  克莱拉的心一沉。

  “噢。”克莱拉回答。

  “死有好多不同的情况。我父亲家里的人都很怕死,就像被人牵着脖子要送进屠宰场的牛,但是我母亲家的人却是被推着一寸寸走向死亡的。他们都是顽强的人,而且不应该死的。”

  “噢。”克莱拉说。

  “她不会死,也不能死。那天牧师伦肖先生到我们家。‘想想!’他对她说,‘你就要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你的父母,姐妹和你的儿子了。’可是她说:‘没有他们,我生活了好久了,现在没有他们我也能过下去,我要的是活人,不是死者。’甚至现在她还是想活下去。”

  “噢,多可怕!”克莱拉说着,她害怕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我,她是想和我呆在一起。”他呆板地继续说,“她有这样的心愿,集体永远不会死去——永远!”

  “别想它了!”克莱拉感道。

  “她很虔诚——现在很虔诚——但是这没有好处。她就简简单单地永不放弃。你知道吗,星期四我对她说,‘妈妈,如果我不得不死,我就去死。我宁愿死去。’她厉声对我说:‘你认为我不是如此吗?你以为你愿意死时你就能死吗?”

  他的声音哽咽了,但他没有哭,只是呆板地继续说下去。克莱拉很想逃走。她环顾四周,漆黑一片,潮声回响的海岸,黑沉沉地和天空一起朝她压了下来。她听得站起身来,想从他身旁离开,到有光亮和人影的地方去。他低垂着头坐着,一动不动。

  “我不想让她吃东西,”他说,“她知道这点。每当我问她,‘你想吃什么吗?’她简直不敢说‘是的’。她常说‘我想喝一杯本吉尔汤,’‘汤只会使你更精神,’我对她说。‘不错,’——她简直是在大喊——‘但是我不吃东西就怫得发慌,我受不了。’于是我就去给她弄吃的。那是癌在咬她,让她受不了。我真希望她死去。”

  “来吧!”克莱拉生硬地说,“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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