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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屋子里光线太暗啦,”女人说,“我得去拿一支蜡烛来,”说着便踩着那一大堆文件向门口走去。“办这些麻烦的公事,”村长说,“我的妻子是我的一个得力的帮手,可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应付不了。是的,我还有另外一个助手,那位小学教员,帮我抄写一些必须办理的东西;可是照样还是没法子把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总有不少事务要搁下来,这都撂在那只橱里,”说着,他指着另一只文件橱。“这会儿我躺在床上,这些文件就把我给压住啦,”他说,接着便显出疲乏但是得意的神气往后躺了下来。

  “我能不能,”K看见女人已经拿着蜡烛回来了,这会儿正跪在橱子前面找那件公文,便问道,“我能不能帮你的妻子一起来找那件公文?”村长微笑地摇着头说:“虽然我对你说过,我不想在你的面前夸耀官方的秘密,可是让你本人来翻阅这些文件……不,不行,我这样做那就太过分了。”现在,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翻阅文件的悉悉的声音;真正不过几分钟,村长看起来似乎在打瞌睡了。门上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K回转身去。这自然是那两个助手。可是他们已经显示出受过训练的效果,他们没有立刻冲进房里来,房门微微开着,开头他们只是在门缝里悄声地说:“外边挺冷呢。”

  “是谁?”村长问,他惊醒过来了。“没有什么,不过是我的两个助手,我不知道应该叫他们在哪儿等我,外边挺冷,可是到屋子里来又碍手碍脚的。”

  “他们不会妨碍我,”村长宽容地说。“叫他们进屋里来吧。再说,我认识他们,是熟人。”

  “可是他们却要碍我的事,”K直率地说,眼光从那两个助手扫到村长,又从村长转到两个助手,他发现他们三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同样的笑容。“你们既然来了,”他接着试探地说,“那就留下来,帮村长太太找一张在‘士地测量员’这几个字下面用蓝铅笔划了一道杠的公文吧。”村长没有表示反对。不准K干的事,却容许这两个助手干;他们立刻扑到文件堆上翻弄起来,可是他们那种在文件堆里乱翻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只要一个人拿着一张文件在读,那另一个就会立刻从他手里把文件抢过去。这时候,那个女人跪在空橱前面,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寻找的念头,总之,蜡烛搁在离她老远的地方。

  “这两个助手,”村长洋洋自得地微笑着说,那副神气好像表示他居于领导地位似的,尽管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点,“这么说,他们碍你的事吗?可是他们是你自己的助手呀。”

  “不,”K冷冷地说,“他们只是自己跑到我身边来的罢了。”

  “跑到你的身边来的,”他说,“当然,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派给你的。”

  “那就对啦,是派给我的,”K说,“可是他们也可以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免得让我操心来挑选他们。”

  “我们这儿没有一件事情是不经过考虑就干的,”村长说,简直忘记了脚上的疼痛,坐了起来。“没有一件事情是这样!”K说。“那么,把我找到你们这儿来,这又该怎么说呢?”

  “就连把你找来这件事,也是经过仔细考虑的,”村长说,“只不过是因为发生了一些其他的情况,才把事情给搅乱了,我可以用官方的文件来证明。”

  “文件不会找到啦,”K说。“找不到?”村长说。“米西,请你快一点!即使没有文件,我照样能把这件事的经过告诉你听。那时候我们怀着感激的心情回复我刚才提到的那道命令,说我们不需要土地测量员,但是这个答复似乎没有送到原先颁发命令的那个部门——我不妨把它叫作A部——而是错误地送到了另外一个部门,B部。这样,A部没有得到答复,而不幸我们的完整的复文也没有送到B部;是我们没有把那道命令的本文附去呢,还是在半途遗失了,谁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在我这个部门遗失的,这我敢保证,——总之,B部收到的只是一封说明信,信里只是说明随信附回的这道关于招聘一个土地测量员的命令,很遗憾,是一道无法实施的命令。

  在这时候,A部却正在等待着我们的答复,关于这件事,他们当然是留下了一份备忘录的,但是即使在工作效率最高的机构掌握之下,也难免常常会发生这种无可厚非的情况,那就是我们的通信员一心以为我们会回答他,他在收到复文以后,就会把土地测量员找去,或者要是需要的话,再就这件事情写信给我们。因此他从来没有想到去翻阅一下备忘录,这件事情就整个儿给忘得干干净净。

  可是,在B部里,这封说明信送到了一位以办事认真出名的通信员手里,一个名叫索尔提尼的意大利人;虽说我也是个深知官场三昧的人,但是连我也弄不懂,像他这样一个有才干的人,为什么会把他留在这样一个低下的职位上。这位索尔提尼自然就把这封没头没脑的说明信给退了回来,要求我们把信件补全。如今,从A部第一次发来命令到现在,如果不是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年头,那么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道理并不难懂,因为一件公文依照正规的途径运转——这是我们的规矩,——它在一天之内就能够到达外面的部门,而且当天就能得到解决,可是万一它在我们这样一个工作效率非常高的机构中途遗失了,那就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去寻找它真正的去向,否则就没有办法找到;所以,唔,所以,当时想必是花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才找到这封公函的去向的。

  因此,等到我们接到索尔提尼的通知,我们对这件事就只有一点儿模糊的记忆了,那时候只有米西跟我两个人工作,还没有派那位小学教员给我们呢。我们只把那些最重要的事情记录下来就算了,所以我们只能用最含糊的口气回答说,我们不知道要招聘一个土地测量员这回事,而且就我们所知,这儿并不需要这么一个上地测量员。[注]

  “可是,”说到这儿,村长突然自己住了口,似乎给自己讲的故事迷住了,他扯得太远了,或者至少他好像觉得自己扯得太远了,“我讲的这段故事,你听了不厌烦吗?”

  “不,”K说,“这故事我听得挺有趣。”

  村长立刻说:“我讲这个故事可不是给你逗乐的。”

  “可它就是教我乐,”K说,“因为它使我清楚地看到在某些情况下,荒唐可笑的纰漏可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你还没有能从这中间看出什么来呢,”村长严肃地说,“我还是继续讲下去。索尔提尼自然对我们的回答感到不满意。我佩服这个人,尽管他总是找我的麻烦。他简直谁都不相信;比如说,即使一个人跟他打过无数次交道,他已经了解了他,认为他是世上最可靠的人,可是一旦发生了新的情况,他就不相信他了,好像他根本没有想了解过他,或者不如说,他倒像是愿意把他看作是一个坏蛋。我认为这样做是对的,也是合理的,一个办公事的人就必须这样才对;可是遗憾的是,我生来就不能遵守这样的原则;你自己可以看出来,我对你,对一个陌生人,是多么坦率,把这些事情都直率地告诉了你,我非得这么做不行。可是索尔提尼却相反,他看了我们的复信就犯疑了。从此,开始引起了大批的通信往来。索尔提尼问我怎么忽然想起了用不着招聘一个土地测量员来的。我根据米西的出色的记忆回答说,最早的建议是从内阁大臣的办公厅提出的(实际上是另外一个部门提出的,可是在这以前,我们早已忘记是什么部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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