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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第05章

  K没有碰到多大困难,就见到了村长,这使他感到很奇怪。对这件事他给自己作了这样的解释:根据他到目前为止的经验,跟官方当局作正式的会谈,对他来说总是很容易的。这,一方面显然是由于事实上官方曾经传过话下来,教大家在跟他这样一个人打交道的时候,表面上不妨纵容他一点,另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办理公事的那种令人赞扬的自治制度,这种制度恰恰在人们看不见它存在的地方,能决定一个人特别有效地执行任务。只要一想起这些事情,K往往就不免产生以为自己的处境大有希望的危险想法;然而,在他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一连串像这样的信任以后,他连忙警告自己,自己处境的危险恰恰就在这里。

  因此,同当局人士直接交谈并不特别困难,因为像他们这样严密的组织,他们所要做的就只是维护那些遥远而不可望见的老爷们的遥远而不可望见的利益,而K却得为自己,为迫在眉睫的事情而奋斗,而且,至少在开始的时候,他还得先发制人,因为他是进攻者;此外,他不单单为自己奋斗,而已显然还得为其他那些他所不知道的势力奋斗,但是他们容许他相信有这些势力存在,因为这样并不违犯当局的规定。

  但是正由于他们在所有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立即充分满足了他的愿望——而到此刻为止提出的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现在他们就夺去了他轻而易举赢得胜利的可能性,随之也夺去了与胜利俱来的满足感,夺去了他对于由这些胜利而必然引起作更进一步的巨大奋斗的坚实可靠的信心。

  相反,他们却让K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当然,只是限于村子的范围以内,——就这样纵容他,消磨他的精力,排除一切冲突的可能性,把他陷进一种非官方的、根本没有得到承认的、狼狈的、异乡陌路的处境。在这种生涯里,要是他不时刻提防着的话,尽管当局是那么和蔼可亲,他又是多么谨慎小心地克尽自己那一切给人说得那么轻松平常的任务,但是也很容易发生这样的情况:他可能被他们向他表示的表面好感所迷惑而举止莽撞,栽一个大跟头;而当局还是那么温和、那么友善,到临了仿佛出于无奈,只是碍于某条他所不知道的公众法令,而不得不把他撵走了事。

  如果不是这样,人家给予他的另一种生涯又会是什么样的呢?K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地方像此地这样把职业跟生活纠缠在一起的,纠缠得简直使人有时以为这两者已经调换了位置。比方说,克拉姆施加在K的工作方面的权力,到目前为止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如果跟克拉姆在K的卧室里所拥有的真正权力相比,那又算得上什么呢?所以就发生了这样一种情况,当一个人直接跟官方人士接触的时候,他固然只消以轻率儿戏的态度,故意扮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行,但是在其他各方面却必须保持最高的警惕,他跨出一步都得先察看一下四面八方。

  K去会见村长的时候,很快就发觉实际情况证实了他对当局的看法。这位村长是一个样子和善、身材肥胖、胡子剃得很光的人,他正患着严重的痛风;他在床上接见了K。“这么说,你就是我们的土地测量员啰,”他说,想从床上坐起来,他试了试不行,便又把身子倒在靠垫上,抱歉地指着他的一条腿。房间里那几扇窗子很小,而且又掩上了窗帘,在暗淡的光线里,一个悄没声息的、几乎像个影子似的女人给K推过来一把椅子,放在靠近床边的地方。“请坐,土地测量员,请坐,”村长说,“告诉我,你有什么要求吧。”K把克拉姆的信读给他听,同时插进几句自己的意见。

  他又一次感到同官方当局交谈的那种不同寻常的轻松感。他们似乎都是一模一样,什么负担都能承当,一个人可以把什么东西都放到他们的肩膀上去,而自己自由自在,什么都用不着操劳。村长似乎也是这样的作风,他在床上不适地动了一下。最后他说:“这事儿我全都知道,的确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之所以没有过问,原因首先是我身子不好,其次,你来得这么迟;最后我以为你放弃了这儿的活儿咧。可是现在承你的情跑来看我,我的确应该老老实实地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如你所说,你干的是土地测量员这个职业,可是很不凑巧,我们并不需要土地测量员。这儿根本用不着土地测量员。我们这个小国的边界已经标好了,而且都已经正式记载下来了。所以,我们要一个土地测量员来干吗呢?”这样的事情,K虽然事先想都没有想到过,可是他现在从心底里相信他是曾经料到会有这样的答复的。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能够立刻答道:“您这番话可真叫我大吃一惊。这样一来,把我全盘的打算都一笔勾销了。我只希望这中间说不定是发生什么误会了。”

  “不,很抱歉,”村长说,“事实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K喊道。“我路远迢迢地来到这儿,自然不就是为了重新让人给送回去的吧?”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村长回答说,“这不是我所能决定得了的,可是,说起这次误会怎么会发生的,我倒确实能把其中的缘由解释给你听。像在伯爵大人这样一个庞大的政府机关里,可能偶尔发生这一个部门制定这件事,另一部门制定那件事,而互相不了解对方的情况,尽管最高统治当局是那么绝对地卓有成效,但是由于它的性质使然,处理事情往往为时过晚,因此就常常会出现一些细小的差错。当然,这只是指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言,比方说,就像你这种情况。在重大的事情上,我还从来没有听见发生过什么差错,可是尽管是细小的事情,也常常教人够苦恼的啦。现在且说你这样的情况,我愿意坦率地把这件事的根由全都告诉你,绝不保留丝毫官方的秘密——我也够不上是官方人士,我是一个农民,将来也永远是一个农民。

  很久以前——那时我做村长才几个月——上面来了一道命令,我记不起是哪一个部门的了,在这道命令里,上面的老爷们按照通常那种毫不含糊的方式通知我们招一个土地测量员,并且指示市镇当局为他的工作准备好必要的计划和措施。显然,这道命令提到的决不可能是你,因为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要不是我现在正生着病,有这么多的时间躺在床上想这些无聊透顶的事,那我早已记不起来了……米西,”说着,他突然停下来,对那个还在房间里莫名其妙地飘来荡去的女人说,“请你到文件橱里去找找看,说不定你会找到那张命令的。”他向K解释道:“你瞧,这是我在这儿当村长的开头几个月就有的文件橱,那时候我还把什么东西都分类编好放在那儿。”那个女人立刻打开了文件橱。K和村长在旁边看着。橱里塞满了文件。

  橱门一打开,两大捆文件就滚了出来,文件都捆成圆圆的一束,就跟人们平常捆柴禾一样;女人吓得直往后跳。“那准是搁在下面了,在橱子的底层,”村长在床上指挥着说。女人顺从地用两只手把文件从橱里捧出来,为了查看橱子底层的文件,她把文件都扔在地上。现在文件铺满了半个屋子。“通过我这儿办了多少事啊,”村长点着头说,“可是这还只不过是一小部分呢。我已经把最重要的一部分文件放到库房里去了,可大部分都已经散失了。谁能把这些文件都收藏起来呢?可是库房里还放着成堆的文件呢。”他又转过去对他的妻子说:“你找得着那道命令吗?你得找一张有蓝铅笔在‘上地测量员’下面划了一道杠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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