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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说罢,疲惫不堪的快腿酒鬼便去睡觉,几个小时后他又出门了。第二天早上他回到家,侯爵吩咐的事他都已经小心翼翼地办妥。他看土行者和面包贼并未出现,就叫他女人不要多虑,于是女人在动身到圣絮尔皮斯山崖去的时候,心里几乎完全踏实了。头天晚上她已经在圣絮尔皮斯山崖朝向圣莱奥纳尔门的圆丘上准备好一堆挂着白霜的木柴。她牵着小儿子出了门,儿子捧着一只破木屐,里面盛了炭火。儿子和女人刚刚转上山坡,被棚顶遮住看不见了,快腿酒鬼便听到有两个人跳过那边地里的最后一道栅子。隔着浓雾,他隐约看见了两个棱角分明的人,辨不十分真切,仿佛两团黑影。

  “是面包贼和土行者。”他在心里自言自语。他发抖了。两个舒昂党人走进小院子,面孔阴沉沉的,配上破旧的宽边帽,活象木刻家雕刻的衬着背景的头像。

  “早上好,快腿酒鬼。”土行者板着面孔。

  “早上好,土行者先生,”巴尔贝特的男人巴结地说,“请进来喝几瓶苹果酒。我有冷面饼,还有刚做成的牛油。”

  “那就多谢你的好意了,堂兄。”面包贼说。

  两个舒昂党人走进屋。对房子的主人来说,这时还没有什么凶险的征兆。他急忙跑到大桶前灌满了三瓶酒,土行者和面包贼已经分别在长桌两侧磨得溜光的凳子上坐下,自己切开面饼,抹上黄澄澄、肥腻腻的牛油,用刀一压,牛油便冒出许多小奶泡。快腿酒鬼把满满的、起着沫子的三瓶苹果酒放在客人面前,三个舒昂党人就吃起来。房主人不断用眼瞟着土行者,殷勤地为他斟酒。

  “把你的烟壶给我。”土行者对面包贼说。

  这个布列塔尼人抓住烟壶使劲晃了好几下,然后嗅了嗅手心里的烟草,那神情就象准备采取什么重大行动。

  “这天真冷。”面包贼说,一面站起来,走去关上了大门上半部的支扇。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从那扇小窗子透过浓雾射进来的一束昏暗阳光,仅仅照亮了桌子和两张凳子,不过炉火却在房间里投射出淡淡的红光。这时候,快腿酒鬼已经又把客人的酒瓶灌满了,放在他们面前,然而他们却并不喝。两人扔掉宽檐帽,突然摆出一副庄重的神情。他们用探询的手势和目光互相打了个招呼,快腿酒鬼不禁瑟瑟发抖,仿佛看见他们戴的红毛线帽正渗出血来。

  “把你的菜刀给我们拿来。”土行者说。

  “土行者先生,你要菜刀干什么?”

  “堂兄,少废话,你自己明白。”面包贼紧紧攥住土行者还给他的烟壶,“你被判决了。”

  两个舒昂党人同时站起来,把马枪抓在手里。

  “土行者先生,勒·加尔的事我可是什么也没说……”

  “我叫你去拿菜刀。”土行者道。

  可怜的快腿酒鬼撞上了儿子睡的粗木板,三枚一百苏的硬币滚落到地下。面包贼把钱拾起来。

  “好哇!蓝军给了你新钱币①。”土行者叫道。

  ①相当于五法郎的一百苏硬币是大革命后铸造的。

  “圣拉布勒像在上,我讲的是实话。”快腿酒鬼说,“我一个字也没说出去。巴尔贝特把行动队当成了圣乔治的舒昂党,再没别的了。”

  “你为什么把这样的大事对你老婆讲?”土行者粗暴地说。

  “再说呢,堂兄,我们不要你讲理由,我们要你拿菜刀来。你已经被判决了。”

  土行者一挥手,面包贼立刻帮他按住快腿酒鬼。快腿酒鬼见这两个舒昂党人把自己夹在当中,全身的力气都没了,他双膝跪倒,双手绝望地伸向两个刽子手:“好朋友,好堂弟,你们说,我死了我的孩子怎么办?”

  “有我照看他。”土行者说。

  “好伙计,”快腿酒鬼面如土色,“我现在还不能死。你们不让我忏悔就打发我走吗?你们有权利要我的性命,可是你们没有权利夺走我永恒的幸福啊。”

  “这话有理。”土行者望着面包贼说。

  两个舒昂党人一时间很尴尬,事关一个人的宗教良知,他们不知道怎样处理才好。快腿酒鬼听着微弱的风声,似乎抱着什么希望。苹果酒从酒桶里滴下来发出的有规律的声音引他朝酒桶机械地望了一眼,又伤心地叹了口气。

  突然,面包贼扯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墙角,对他说:

  “把你的罪恶向我忏悔吧,我再转告给真正的教会的神甫,他一定会告诉我宽恕你,如果需要吃苦赎罪,自有我替你。”

  快腿酒鬼唠唠叨叨地忏悔自己的罪过,借此苟延残喘。他的罪孽不少,讲起前因后果又极罗唆,然而他的长篇大论终于还是到了头。

  最后他说道:“唉!堂弟,既然我现在跟你说话就是跟忏悔神甫说话,那么说到底,我可以用上帝神圣的名字向你保证,我真没有什么应该责骂自己的地方,除非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多揩了点油水。我指壁炉上的圣拉布勒像发誓,勒·加尔的事我什么也没说。真的,朋友们,我没有背叛。”

  “得了,得了,我知道了,堂兄,你过来,这些话你和上帝说去吧,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总要让我临死前讲几句话吧,是向巴尔贝……”

  “够了。”土行者答道,“如果你不想叫人太厌恶你的话,就拿出布列塔尼人的样子来,死得象条汉子。”

  两个舒昂党人再次抓住快腿酒鬼,把他捺倒在板凳上。快腿酒鬼反抗不得,只能出于动物的本能做一番挣扎,最后他发出低沉的嚎叫,然而随着菜刀重重的一声响,嚎叫立刻停止了。脑袋被一刀切下。土行者抓住一撮头发,把脑袋提溜起来。他走出草屋四下张望,在粗糙的门框上发现一根大钉子,就将手里这撮头发缠在钉子上,把血淋淋的脑袋悬挂在那里。他甚至不给死者合上眼皮。两个舒昂党人在一个大瓦钵里不慌不忙地把手洗净,取过帽子,马枪。一面跨过栅子,一面用口哨吹着《上尉谣》的曲调。他们走到地头,面包贼扯起沙哑的嗓子,信口唱起这首天真的歌曲中的几段词,富于乡野气息的节奏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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