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 上页 下页
四〇


  “我会,我一定会的。”

  他们一起走出小屋,屋外已经很凉了,风从辽阔的田间吹来,整个天空吊着闪亮的星,中间夹着的一小弯月光,反而把细致的星光的和谐破坏了。马路上一辆老迈的公共汽车开过,远远看见车里坐的几个稀落的人,身子随车的颠簸摇来晃去,好似已在梦中,或在醉乡。车后扬起的灰尘,一直升到星星洒下来的细光里,然后再飘落到棕榈的阔叶间,一切都显得那么稔熟而陌生,这条路他似乎走过几百次,又似乎是第一次。

  这个夜景,这辆夜行车,车里的夜行人,他似乎都见过,又似乎是第一次。两排棕榈树,他熟稔得知道它有几棵,但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一切带着恍惚,一切又使他觉得他从不会离开过。走着走着,听着旁边推着还是他那辆旧时骑的脚踏车的邱先生说话的声音,他心里涌上一层层又是快乐又是悲哀的感觉,快乐的是那些恍惚来过的回忆所带来的快乐,悲哀的是仿佛不曾来过所带来的悲哀,加上知道了——确切的知道了,时间真正的已流去了十年。

  站在那片小食店的门口,邱尚峰伸出手来,紧紧的握着他,说:

  “好好去想想,不管你怎么样决定,早点让我知道。”

  “好的,我会的。”他有点神情恍惚,又有点困,又有点高兴,又有点难过。

  “我会的。”然后他回握对方的手。“在我没有决定之前,我还是可以来看你的吧,邱先生。”

  对方似乎了解他的心情。“当然,任何时候。”

  邱尚峰把车子锁了,走进店去,他顺着新生南路,慢慢的走回家。

  【第十二章】

  与邱尚峰夜谈后的几天,天磊的应酬忽然又忙碌起来。这次是一批政府官员对回国学人的宴请。那时候是七月初,几个大学邀请的一些在美国教科学的教授都在这个时候到台湾,一连串的教育界人士及学校当局到机场迎接,加上各家报纸的大幅刊登,学人回国就成了那几天的新闻。

  自有一批政府官员及教育界人士分别宴请他们,而连带的,天磊也接到许多请帖。他本来是不想去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看到了在自己的国家里学文法的也是被冷落的,心里不太痛快,另一方面他实在怕到这种场合去,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但是他父亲这次十二分的固执,一定要他去参加,一方面他固然不愿因天磊拒绝参加而有什么不快的事情发生,另一方面他觉得被政府当局宴请是一种荣耀,天磊没有理由推却。他还希望天磊能带意珊去,但这一点被天磊非常坚决的拒绝了,险些又和他父亲闹得不痛快起来,幸好他母亲从中和缓,帮着天磊说话,他父亲也就让步了,虽然摇了好几次头,叹了好几口气。

  席间碰见的一批人,与他在美国碰见的、读了理工博士而有好职位好收入的,有了好收入而有好家庭、有了好家庭而有了安乐、有了安乐而长了肚子的一批中国人没有两样。他曾遇过多少|使他羡慕、嫉妒,而不免又带点酸葡萄的讥笑的科学博士、科学教授、科学头脑!过的是忙碌的机械式的生活,住的是高大宽敞、自己买的房子,看的是武侠小说,消遣的是子女的欢笑,杀时间的也许是桌上的麻将。或者,又是武侠。

  他羡慕他们,因为诺门·梅勒(Norman Mailef)的《一个美梦》中描写的人与自己丑恶的挣扎他们看不到;哈罗·明德(HaroldPinter)《情人》中人们对于日常的、平淡无味的生活的厌恶他们觉不到;卡夫卡的《变形》里人对现实的不能逃脱的呻吟他们听不到;阿塞?密勒(ArthurMiller)的《沉沦》里人的寂寞无助他们也看不到;因此他们单纯。他们不会感到这些对灵魂内心的分析所引起的空虚与恐慌。他们如果不是满足于自己的生活,他们至少是安于他们自己苦苦挣来的快乐。因为他们的单纯的安乐,天磊羡慕他们,也因如此,他又忍不住讥笑他们的单纯。

  因为,他宁愿不要这份单纯,他宁愿摘取痛苦中偶尔漏下来的一滴圆圆的晶莹的和谐而得到满足,否则,他宁愿接受对生命的疑问所带来的迷惑甚至痛苦。

  当然,他嫉妒他们,因为他们过得比他好,物质上的好;比他宁静,精神上的宁静;比他积极,心理上的积极。但是,他却自始至终很庆幸,他自己读的不是工。

  在酒席上,在谈笑中,他的被冷落——也许是他的敏感——是很明显的,不但被接待的人,也被与他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那些教授们——呵,他自己何尝不是呢,对他很客气,他们问他:

  “在美国读什么?”

  “新闻。”

  “啊!那多不容易呀!牟兄在哪里高就?”

  “那里!教书。”

  “太好了,兄弟我也是教书的,教新闻吗?”

  “不是,教中文。”

  “哦!”然后是客气的、有礼貌的轻声咳嗽。“在哪一个学校?”

  在美国教书,在那一个学校教书,什么职位,对一个教书的中国人来说,是最最紧要不过的。

  “在**大学。”天磊硬着头皮报出那个学校的名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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