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 上页 下页
四一


  “是小学校,在芝加哥附近。”

  “哦,兄弟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部分。哪里,哪里。混口饭吃而已,”

  在第三次的一个宴会上,他碰到和他台大同期毕业的圆心皇,如果不是对方先向他打招呼,他简直不认识他了。圆在台大时念的是法律,他们是在受军训时熟起来的,受完训就各自出国了。一到美国,圆就改行从大学一年级读起,直攻数学。当时,他听到消息后暗暗为他担心,觉得他绝对会跟不上的,后来果然听到消息,他读得十分吃力,不但白天没有余暇打工,连晚上也常常通宵赶功课,向他哥哥的朋友们借了债,好几千元钱,挣扎着读上去。

  有一年夏天,天磊去东部打工,很多同学说,圆心皇现在一点也不圆了,扁扁的一个身子,扁瘦的一张脸上架着厚厚的眼镜片,整天嘴里念念有词,有点神经失常的样子。又过了几年,听说他不但大学毕了业,而且还在宾州大学读研究院,同时因为读得不坏,一年可以拿一笔相当可观的奖助金。后来又听说他拿了博士,到耶鲁大学去教书,同时在追一个抗战时期叱咤一时的某某人的长女公子,以后就不曾再听见他的消息。

  在美十年,两人居然从不曾碰过头,如今在台湾的招待海外归来学人的酒宴上却碰见了他,是天磊再也没有想到的。而且圆心皇比在军训时代胖得多多,两腮的肉过多地在嘴的两侧,重得把耳朵都挂下来一大节,厚眼镜后面是比天磊记忆中小了一倍的眼睛,额上头发倒是仍像他在台大时那样搭在眉毛上。身子虽然绷得很胖,小腿还是很细。头大、胸厚,肚挺,而腿细,令人担心他随时随地会倒下来。

  “哎,牟天磊,你怎么也会在这里的?”他从人堆里挤过来握他的手,拍他的肩,又把两手互相搓着。这个举动也未改。以前受军训时,每次接到他女朋友的信说要来看他,他就会兴奋得搓起手来。

  “圆心皇,怎么你也在这里?”天磊也喜出望外。“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来,刚来,你呢?”

  “来了快一个月了,你是——”

  “到新竹去教暑期班,两个月。呵,居然会在台湾碰见你,真想不到,你知道吗,我们有十年不见了!”

  “是啊,不过我时常听到你的消息,你一切都很顺利。”

  “什么!来,我们到外间去坐坐,反正时间还早。喂,老魏,等会儿人来齐,上席时叫我一声,我碰见老朋友了,要聊几句。”

  馆子很讲究,酒席室外面还有一个起坐间,一套乌亮的胶布沙发。他们一坐下,茶房就端了茶来。

  “说来听听,你回来做什么,讲学,探亲、娶亲,还是旅行?”

  “讲学?我又没有资格,谁像你老兄这样十年寒窗,如今扬名天下,谁不知道你老兄现在是第一流数学家,执教于美国第一流大学,如今重金聘请回国讲学。”

  “嗳,嗳,嗳!你这是做什么?写新闻吗?啊,对了,你学的是新闻嘛!”

  “还怕不是!学的是新闻,教的是中文,在美国既不得志,在本国也不吃香的文人,请老兄多多帮忙。”

  “嗳,嗳,嗳,你这是做什么?我们老朋友好好聊聊几句,你这样顶我干什么?说真的,伯父母好吗?你当然住在家里啰!”

  “唔,他们都好,谢谢。有一次他们还问起你,我说你改了行,学的是当今最吃香的数学。”

  “还不是混口饭吃,你想想,我跑到美国去读法律,不是自寻末路吗?虽然我现在混得还不错,但是头几年的苦日子,讲出来不会有人相信的。”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你又来了!我现在既不在人上,也不在人下,反正是夹在人中间,过一般人过的生活而已。主要我从小对数学就有兴趣,所以初读时候苦一点,我也不在乎。现在我教书,也是我一向的志愿,所以除开物质上的马马虎虎过得去之外,精神上,我很痛快,就是了。你呢?你怎么样?我不久前在纽约碰见老李,他说你也在教书,还喜欢吗?记得那时候在受训,你一心一意要到美国去闯进他们的文坛。这些年有没有写东西?”

  天磊很感慨的说:“你的梦一个个实现了,我的一个个碎了,你叫我说话怎么能不带点辛辣?闯进美国文坛?除非你写长辫子裹小脚,把几万元美金藏在皮箱里那一类小说,否则你怎么和人家从小到大除了英文以外不知有别国语言的美国作家去比?那个梦早已碎了,后来我转到新闻,以为不写小说,也许可以做第一流的记者,但是,谈何容易,小报社经费有限,用人不多,大报馆找的是第一流的记者,怎么会要我刚出学校的外国人,何况又不是什么哥伦比亚或是密苏里大学的新闻系出来的。这是第二个梦碎了。说出来你也许会笑,我现在在xx大学教中文,用的是这里最浅的小学教材。”

  “那有什么可笑的?”圆心皇一本正经的说,“我知道有好些入拿了博士学位去教中文的,我认为这是最神圣的工作,你想想,美国人对我们中国有那么多可笑而又叫人生气的误解,第一件解救的工作就是使他们懂中文,看中国书。”

  “天晓得,那不知道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呢!”

  “那不管,但是一旦他们不再误解中国了,你们这批教中文的不是功勋最大的元老吗?”

  “你当然可以说得冠冕堂皇,但一个人最基本的要求,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对不对?如果我对这份工作不喜欢,怎么能做得好?我的志愿,我当年出国的志愿又不是去教中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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