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 上页 下页
一二


  聚餐会来了五六十个中国人。在美国不管城有多小,几乎都有中国人。而中国人就会像海藻一样连在一起,愈连愈大。有一两个带着外国太太来,一个姓关的,天磊认识,缩头缩脑的一个人,却找到一个十分漂亮能干的德国太太,有德国人的苦干忍耐,却又染上了美国女人那种爽脆,而姓关的又挑了许多对自己有利的中国的三从四德输入她的头脑,以致他就成了柏大几个中国研究生的钦羡的对象。另一个姓古的同学却找了个集存美国女孩所有短处的人结婚,除了标准的三围和一头金发之外,既没有事业心,又厌倦家庭主妇的生活,既不愿和中国人打成一片,又不愿意她丈夫在美国人的集会中受到冷落,结果就变成了孤立的一对。

  天磊曾到古家去过几次,古家不调协的气氛实在令他受不了。古和他同在一个餐室打零工,有时晚上古开车送他回他的地下室,总要坐上半天不回家。好几次,他想问古为什么要和不是自己同胞的女人结婚?他自己就不可能对中国女孩以外的女孩发生兴趣,不单单为了他们有不同的历史背景,也为了他们有不同的前途远景,一个中国人怎能在美国落户呢?而且对事,对物,对人,美国人常有非常偏激的因此未免天真的意见,总以为世界上每一个角落都洒着美金,因此,世界上海一个角落都该洒着他们的思想。有些美国同学的自高自满,他简直受不了,叫他和一个背着狂妄自大招牌的美国人结婚,他宁愿一世都不娶!

  野餐是烤牛肉、肉饼及热狗,十几个烤架,许多人围着看,帮忙以及加忙,十分热闹。有些人在托排球,另有几个人架起了羽毛球架打羽毛球。四个人打,两个教授,一个学生,另外一个女的是陆伯渊的太太。天磊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了件无袖的白衫,底下一条小方格栗色百慕达裤子,除了没有美国女孩一双长的腿,其他的她都有,她拿羽毛球拍及跳跃拍打的姿势都很敏捷,充分显出了她会运动,而且喜欢。天磊走到烤架上去帮忙,可是不时从羽毛球架传来一阵响亮的笑,他远远看到她笑时仰头,放纵的样子。

  那个姓古的朝着佳利那边看了好几眼,见近处没有教授,才低着声音说:

  “这下应该会热闹了,看样子陆太太带着一股活力到这个城来,她好像与另一些太太不同一点,不那么拘谨。”

  另一个同学说:“我哥哥在纽约读书,常到陆家去玩的,不久他还写信来告诉我陆家要来的事。他说陆太太也是台大的出国后在密大拿到硕士,毕业后嫁了陆先生,在家写小说。”

  “呵,女作家!怪不得有点不同。”姓古的说,“写过么?”

  “不太清楚,她用一个笔名,我哥哥好像提了一下,我忘了。”

  “女人写小说,还不是身边琐事。”姓关的笑着说,“她的天地就在一个房子里,还能写出什么惊人的东西来?”

  天磊不知那来的一股气,多半还是因为他是学文的,对学文的就忍不住要偏护。“奥斯汀、凯塞琳、曼殊非尔、吴尔芙夫人、乔治桑等都是女人!”

  姓古的说:“啊,对了,对了,你们可不要冒犯我们这位文学世界里做过四年梦的牟兄,现在虽然改学新闻,但是最崇拜的还是他自己做不成的作家呢!”

  “倒不是我崇拜什么人,我就觉得无论什么职业上面加了个‘女’字,一般人就用不屑的口吻,好像——”

  “嗳!这块肉赶快翻过来,不然什么人倒霉要吃糊焦牛排了。”

  好容易几十块牛排都烤好了,太太们七手八脚的做了生菜,分了面包及蕃茄片,倒了冰茶,男的都席地而坐,把几张野餐桌子让给了太太们及孩子们,大家就边说边吃起来。

  天磊在美国住了那么些年,对洋饭的兴趣还是不高,平时,功课再忙,身体再累,他一个人在公寓里还是做中国饭吃,多半的时候开罐鸡汤下点面,或是星期日烧了一大锅红烧肉,吃上一个礼拜。第一天吃饭,第二天红烧肉下面,第三天吃冻肉,第四天肉里加点菜,第五天加点水烧肉汤,第六天看见那碗剩下的肉,肚子就饱了。纵使这样,他也宁愿在家吃,不愿去馆子吃牛排,他不喜欢吃是主因,次之就是一个人在餐馆吃饭,那个凄凉的味道叫他受不了。

  柏城有两家中国馆,纯是广东式而纯为了做美国人的生意的,对他这样会吃中国菜的学生,不甚欢迎。有次他去吃,点了个豆豉蒸鱼,餐馆就嫌他只点一个菜,又是一个费时费事的菜。让他等上一个小时才端出来,又咸又冷,侍者脸上的表情更冷,他已经饿过了头,同时又生气,没有吃两口就走了。在桌上丢了一个铜板为小费。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去过。另外一家,他和别人常去吃,每个菜都是一个味道,豆粉加糖,加味精。粘在嘴上,粘在喉口、粘在胸口,十几杯茶才能将它冲淡。

  但是这天的牛排特别好吃,太太们事先将它们浸在酱油、葱、胡椒粉和蒜末的卤子里,加上在烤架上烤的炭气,十分入味。而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心情特别开朗,就吃得特别多。吃完了以后他帮忙收拾,收拾完了他又参加大家去托排球。平时从来不运动的,当然不行,可是他玩得很起劲,也很累。玩得一身大汗之后的疲倦反而令他感到一种从来未有的轻松。到傍晚时大家才散。他特意去向陆家夫妇告别,陆太太叮咛他一定要去她家玩,他很肯定的答应了,才搭着姓古的车子回他的地下室。

  这天他本来该给意珊写信的,但是回家之后,半是太累,半是集不中心思,就破例的没有写。第二天正式上课了,他拿的学校的助教金,要替教授改大学部学生的报告同考卷等,同时他的论文导师刚从中东遨游回来,找他讨论他的论文的进展,生活就突然的忙碌起来。

  在台湾读大学时,最怕是忙。有时上午三堂课,下午还要钻在图书馆里看参考书,晚上写报告,一天也见不到眉立。那时他最喜欢星期二、四,他和眉立下午都没有课,骑着单车去碧潭玩。那时候唯恐空闲不够,不能真正的体味大学生的逍遥生活。出来之后,别的不怕,最怕是闲。既没有地方去,屋子里又呆不住。有时周末,把自己关在学校里他那间小办公室,一个字也不能看,但又不敢出去,周末的美国,可以把独身的男女活活逼疯,无论到哪里去,电影院、饭馆,公园,任何一个娱乐场所,都是成双的,唯有在酒吧间,缩着头痴坐着的才是单身人,失恋的,和太太失和的,死了妻子的,在别处出差的。他们在酒柜前买醉,或买一宵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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