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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处处


  提起年,我就有点伤脑筋,它给我的印象,除了儿时是欢乐的除外,长大以后,我从来没有过一个快乐的年;因此每到年终,一听人家谈起过年,或者在街上看到一些热闹的过年景象,我的心里不由得涌上一层深刻的悲哀。

  记得小时候在家过旧历年的时候,我真高兴得像发狂似的整天跳跃,欢笑;可是很奇怪,母亲的脸孔,老被一层愁雾笼罩着,有时也勉强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来笑一笑;总觉得不自然。有一天,她和六祖母在谈债务的事,六祖母大概是欠了人家的债,没有在年底还清,所以债主每天早晚来逼她,弄得六祖母眼泪婆娑来找我母亲求援。母亲说了许多安慰她的话,我至今还记得一句:“年啊!年啊!儿童欢乐大人愁!”在当时,这句话的含义我并不了解,到如今才觉得她是说出了所有父母在岁暮天寒所感到的悲哀。

  我的一生也真像水上浮萍,到处飘流,四海为家。也许因为从少年时代就过着流浪生活的缘故,所以不论过年过节,乃至自己过生日,从来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要不是别人提起,或者看到日历,我就会忘记得一乾二净的;但在我的生命史上,有三次过年的经验,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第一次,我住在上海的亭子间,靠着卖文为生,认识的几个朋友也都是和我一样,甚至比我穷。过年了,谁也没有力量请谁过年,谁也不去打扰谁,我本来有一位朋友请我去吃年饭,她是结过婚的,和丈夫住在一家小客店里,我起初答应了她,后来忽然想到长沙有句俗话,如果一个单身客,参加到一对情人或者一对夫归的场合,便是“萝卜干”。我不愿意做萝卜干,于是毅然地拒绝了她的一番盛意,躺在床上,看了一天一夜的书。我没有吃一点东西,只喝了一杯凉开水;我感觉特别清静,特别轻松,我觉得人生最麻烦的事,就是吃饭穿衣,如果整天躺着不冷不饿,实在太幸福,而人间也不会发生什么抢夺,战争的事了。

  第二次,是在北平女师大读书的时候,我欠了厨房两个多月的伙食费没有还。(那时每月六元)过年的前一天,厨房老板向我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还债,我就要没收行李!”我暗地里觉得好笑,他不知道我箱子里是些什么东西,除了几件换洗的补了无数补钉的破衣服而外,便是一满箱子的书和一些日记,书信,文稿之类。为了要逃避老板那双好像要吃人似的眼睛,我躲到一位朋友家里去过年。她买了半斤肉,一斤萝卜和一斤白菜,四两粉条煮了一大锅,从三十吃到初一,两人互相谦让,她夹一块瘦肉给我,我拣一块肥肉给她,两人苦笑者,眼里含者泪珠;可是谁也没有让泪珠滚下来。她有一个两岁半的孩子,我们的目标都集中在孩子的身上,很想让他多吃几块,只因自己很久不吃肉,喉咙痒痒的,好像非肉不饱的样子;那天的白菜萝卜不知怎的这么好吃,又香又鲜,菜一进口,就像水银似的一下就滑进喉管去了;现在想要仿照那样煮来吃,无论怎么煮法,也没有那次的好吃了,这真是一个不可解释的谜。

  第三次,二十四年我在日本过年,看到他们那样热烈庆祝新年的景象,想起了被侵略的祖国,和温暖的家乡;想起了自己只身羁留海外,随时被侦探监视,不论行动,书信都不得自由,其中的愤懑和苦闷,不是过来人,是绝对想象不到的。

  尤其使我感到痛心的是我住的地方——目黑,完全是日人区,大鸟公寓里一共住了四十多人,只有我一个是中国人。元旦那天,我们门口,飘扬着一面崭新的太阳旗,不论什么人见面,都得向它行那九十度的鞠躬礼,说着“御目出度”。这时候,我第一次这么刻骨地想念我们的国旗,是的,国旗是代表国家的,我是中国人,我绝不能离开中国而生存!我立刻锁了门,跑去搭车到了神田区;远远地看见我们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飘荡在中华留日学生会的房顶,我这时的高兴,真像一个阔别了故乡十多年的游子,一旦归来投入了慈母的怀抱,我高兴得流出了热情的眼泪。在会客里坐了一会,看到了许多同学,我也像日本人似的,不论认识或不认识,都向他打招呼,说声:“恭喜恭喜!”

  元旦的中午,我和一位朋友在中华料理店吃饭,还特别叫了一盘炒辣子鸡,和一盘虾米烧白菜,要了四两白干,吃得又醉又饱。中华料理店,也挂着我们的国旗,我们一面喝酒,一面眼睁睁地看着国旗飘动,它好像在向我们微笑,向我们说着:“恭贺新禧!”

  吃完饭,我们又回到中华留日学生会去聊天,为的这里的国旗大,旗杆高,站在楼上,望得也更远。在将醉未醉的心情下,国旗好像是我的母亲,我的情人。我敬他、爱他,彷佛一秒钟也不能离开他。直到现在,我一见到国旗,仍然有二十四年元旦在东京过年时的那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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