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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访友


  好容易抽出两小时的功夫来,去访一位别来半载的朋友。

  挤上了五路车以后,摸一摸口袋,才知道记载友人住址的小本子忘了带来。

  ——怎么办呢?记不得多少巷,多少号,除了中和乡三个字外,连什么地名也不知道,如何找得到她呢?

  车子已经过了川端桥【注:现名中正桥。】,我正在着急的时候,忽然有人叫我:

  “谢先生,你是去看修吧?”

  这位太太,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姓来。

  “对了,我正要去找她,你知道她的住址吗?”我像迷路的旅人,突然找到了指路碑似的感到惊喜。

  “她就住在我的隔壁,我领你去吧。”

  世界上往往有许多凑巧的事,今天要不是在车上遇到这位太太,我不就白跑了一趟吗?

  一路上,她告诉我曾经有一次和修到过我家里;只是我太对不住她了,想了好几分钟,还是记不起她姓什么来,脑筋实在太坏了。

  “这时候,修也许不在家,你写信告诉过她,说你今天要来吗?”

  “没有,我希望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特别高兴一下。”

  “唉!修太寂寞了!你应该常来看看她的。”

  “是的,可惜我们隔得太远了,何况我又是那么忙。”

  我回答她,两人都停止了谈话,默默地在高低不平的马路上走着。

  一弯溪水,沿着公路淙淙地流着,水是那么澄清,碧绿的水草,被流水冲洗得更光滑,也更轻飘了。溪的两边,都是新建的房子,有的架着木板桥,有的修筑洋灰桥。几个小孩持着小鱼竿蹲在桥上钓鱼,那真是一幅美丽的图画,所缺少的是几株垂柳;或者桃花片片,随着流水东流,那岂不更有诗意吗?

  “到我们那里,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沿着马路走,要绕一个大弯子;一条是穿过田间小路,比起马路来要近一半,不过很窄,不大好走,您敢走吗?”

  “呵!好极了!我最爱走田径,我是在乡下长大的,非常喜欢田园风味。”

  其实,她所说的小路,比起故乡的小路来要宽一倍。长满了绿草的泥路上,又软又香!我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也闻到了泥土的芳香,我是多么高兴呵!彷佛回到了故乡,踏在故乡的草地上;只要是中国的土地,我想无论在那一省、那一县市,都是那么柔软,那么芬芳的!我爱这土地,我爱这田园;虽然八年前,这儿还是日本军阀统治下的殖民地;但土地是中国的,他永远属于中国人所有。

  走着,走着,不觉很快地就到了修的家。

  我再三谢了那位太太,喊了很久才把修的门叫开,一个老佣人出来招呼,他很失望地对我说:

  “太太进城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关系,让我进去休息休息吧。”

  这是一所刚盖好不久的新房,阳光充足,环境清幽。从窗口望出去,白云缥缈,绿树红花,满眼春色,使人精神为之一振。嫩绿的稻苗,像线茸茸的地毯似的,整齐地嵌在田里,这是人民生命的养料,没有它,谁也不能生存。一粒谷子,撒在田里,竟能长出这么美的青苗,能结出这么多的果实,真是生物界的神秘,也是农民的汗与精力的结晶;不懂得“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的人,最好住到乡下的田亩间来,让他看看农夫弯着腰插秧的姿态,看看“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情景,才能了解种稻的艰难。

  我把视线收回来向房中扫射,花瓶里插着一束干枯了很久的夜来香,寝室里帘幕低垂,光线暗淡,似乎有一股寂寞凄凉的空气向我袭来,我立刻随手把门带着关上;不要看她这是一座小房子,所有卧室、客厅、饭厅、下房、厨所一应俱全,可惜修一个人住在这里未免太浪费,也太清静了。

  我坐在椅子上,怅然地望着花瓶里枯萎了的夜来香发呆:记得十三年前,当我们初次在西安香米园会见的时候,她像一朵鲜艳的玫瑰,那么美,那么娇嫩;如今,她已饱尝了人世的辛酸,体会了人情的冷暖,脸上开始有皱纹,一对活泼多情的眸子,常常含着泪,呆望着天空叹息。其实,生活的艰苦她还能忍受,最痛心的,是她十余年来辛辛苦苦用劳力所换来的一点积蓄,竟被一位女人骗去了!这女人是某官员的太太,平时修还把她当做一位好朋友看待,谁知上了大当,结果弄到一个这么凄惨的下场,修连一日两餐也成了问题,而那位骗子仍然过着舒服快乐的生活,不知那女人是一副什么心肠?

  老佣人倒给我一杯白水,我呷了一口,就向他索取纸笔给修留下一个字条:

  “修:来访不晤,怅然而归!我想:你见了这几行字,一定比我还要难过!

  “这儿的环境幽静极了,希望你好好读书,不要因生活而烦恼。春天到了,它会带给你活力,带给你快乐和希望的!”

  走出修的家,我不敢惊动隔壁那位太太,一个人孤零零地踏着我来时的足迹,在松软的小径上慢慢地走着。我的心没有来时的活泼愉快了,像患过一场重病,新愈不久似的,两条腿是那么软弱无力,走几步,我又回头望望修的房子,是那么孤寂,那么可怜。隔壁那家的窗子是开着的,温暖的阳光,正在照射着,孩子们的笑声,隐约地可以听到;碧绿的窗幔,配衬着翠绿的田野,是多么调和,多么美丽呵!

  然而,在另一方面,修是一个失去了爱,也失去了家的多情女人。在她的生活里,缺乏一种维持她生命的力量,这力量,就是人间的爱,人间的温暖。

  快要看不见修的房子了;我却仍然在频频回头痴望,我彷佛看见一个泪眼模糊的影子,在向我扬手,一阵熏风吹过,我像疯子似的托春风传语给伊人:

  “修呵!是春天了,万物都在欣欣向荣,蓬蓬勃勃地生长,人为万物之灵,难道连草木也不如吗?”

  回答我的,是流水的声音,一支永远奏不完,永远充满了生命力的大自然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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