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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之夜


  从黄昏时候开始,雨,一直没有停,有时一阵骤雨,像战场上的子弹一般那么可怕;有时是由斜风里飘过来的小雨点,洒在干枯了的花草上,显得特别油绿,清新而美丽。我只把这晚的台风,看做是五年来许多次里面的台风一样,并不特别注意它,谁知到了九点以后,风刮得越来越猛,雨也越下越大了。

  “看样子,篱笆可能被风吹倒,赶快想想办法。”

  我对正在看书的达明说。

  “不会吧?木桩钉的那么结实,不会吹倒的。”

  他仍然在看书,毫不注意我的话。

  忽然,“拍啦”一声,鸽子笼的门被吹开了,接着是咕噜咕咕,咕噜咕咕一阵惨叫,好像一个人遭遇到暗杀似的那么发出求救的呼声。我立刻披了雨衣去后园里关门,迎面一阵风吹来,差一点把我吹倒;鸽子笼的小门,关上又吹开了,我用一根粗木条顶住,以为绝对没有问题了,谁知我刚走进房间,板子拍啦一声落地,门又吹开了。

  “不得了,鸽子笼里尽是水,门关不住,赶快替我想个办法吧,书呆子!”我着急地叫他。

  这时他才放下书站起来,走到窗户口向外一望,不觉大声叫道:

  “啊呀!危险!危险!篱笆一定会吹倒,几棵香蕉更保不住!来,你来帮我忙,先顶住篱笆,香蕉是爱莫能助了。”

  “你不帮我抢救鸽子笼,谁管你的篱笆?”

  我故意气他,他不理我,气冲冲地一个人去寻找柱子顶篱笆去了,我也只好跟着下去,好不容易用柱子把门顶住,两人淋湿了一身回来。

  两个孩子都害怕台风把房子刮倒,不敢睡觉,先哄着湘儿睡了,蓉儿无论如何也不敢一个人睡在她的小房里,直到允许她和我睡,她才高兴地笑了。

  我生平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暴风雨,一个月以前刚修好的那间小屋开始漏雨了,朝东的竹篱,像人们手中的扇子似的在那里摇来摇去,篱笆倒在香蕉树上面,害得它不住地鞠躬。

  我可怜香蕉,更可怜我的小鸽子和小狗黑蒂。

  我呆呆地站在窗口,凝视着暴风吹垮了许多竹篱,那七棵枝干玉立亭亭,叶儿青翠欲滴的香蕉树,还有刚刚长成的茑萝,眼看着它们的生命快要被摧折了,而我丝毫也不能抢救它们,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天空是那么黑,那么低,雨点像万万千千的乱刀在厮杀,白闪闪的亮光,使你看得眼花撩乱,心惊胆战。我诅咒台风,痛恨霪雨,我恨不得有一把神刀,能斩风魔,杀雨鬼,把月亮从云层里救出来,让星星出来跳舞。

  “唉!今天晚上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失掉了家,失掉了他们的温暖,多少活生生的性命,受到摧残!”

  我像一个神经病患者,站在窗前那么自言自语。

  大约是五点多钟的时候,我被一阵竹篱的倒塌声惊醒了!我扭亮了电灯,只见一个穿白衣的大汉正站在蓉儿的门口,我以为是小偷,大声吆喝着:“谁?”

  “是我,你发神经了!”

  他头也不回,两眼仍然呆呆地望着外面。

  “唉呀,鸽子笼吹翻了!它们一定会被雨淋死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急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你看天上的云,一片血腥颜色,一会儿云彩由东向西,一会儿又由南向北;雨,也是一样,没有一定的方向,乱极了,台风真可怕,我一夜没有睡。”

  达明凄然地用手指着那些像滚滚浪涛一般的红云说;我好像有意气他:

  “为什么不睡?难道你也像孩子似的害怕吗?”

  “嗯,真有点耽心,万一房子塌下来,怎么办?”

  “惨!惨!香蕉统统倒下,四周的篱笆也全垮了!只怪得蓉儿天天说什么‘灾情惨重’,如今真的应了这句话了!这笔冤枉的损失,向谁去报销呢?唉!”我长叹了一声。

  两人都沉默不语,我的心像千斤那么重,我难过得真想放声痛哭一场。来台湾五年了,看过不知多少次台风,遇到过不知多少次豪雨;但从来没有像这次一般的猛烈可怕。我不顾风雨的吹打,毅然地跑去后园,用一床破席子去为小鸽子遮雨:谁知我这一片好心,竟被小鸽子误会了,以为我是来捕捉它们的小偷,于是拍拍几声,八只白鸽子一齐飞上了屋顶。

  “唉!不得了!不得了!小鸽子要给台风卷走了!”

  我站在雨里急得大嚷起来。

  “看你这样子简直像疯子,嚷嚷又有什么用呢?吹跑就吹跑,管它呢!”

  他板着一副铁一般的面孔说。我又气他,又可怜鸽子,心里充满了忿恨凄凉的情绪。大雨把我的头发都打湿了,我才回到房来。

  天亮了,风雨稍息,我带着一颗凄怆的心,踏在倒塌了的竹篱上面跑去巡视,只见全宿舍的篱笆全部倒下了,一望无涯,倒反而觉得痛快。我家附近的那棵大榕树连根拔出,有几家的屋顶也吹坏了,真是满目凄凉,惨不忍睹。

  “没有关系,篱笆倒了,我再竖起,茑萝死了,我重新种过;人,一定能战胜天灾!”

  我又在自言自语,心中充满了愉快的希望。

  写于四十二年七月四日,台风吉蒂过境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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