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冯铿 > 重新起来 | 上页 下页



  缠绵淅沥的梅雨期在病室的窗外溜过去了,晴朗的五月天带来了夏的光与热。村里蒸发着各种各样郁闷的气体,堆积在土埕上或屋后的草囤儿发出来腐湿的气息,和在地上干了犹未被捡去的猪牛的排泄物所散出来的混成一种难闻的臭味!沟渠和深的水洼都张着丑恶的口儿,照着阳光闪了奇妙的光彩,还吐着讨厌的气息。呆然躺在人家檐下的一些农具大都晾晒上一两件破旧的棉袄;有些农妇们披着花格子布的头巾,蹲在太阳底下的土埕上洗刷她屋里发了霉的用具。午间从田里回来的耕牛懒懒地拖着它笨重的身子,身子上闪着汗珠。孩子们都换上粗麻制成的上衣,裸了两腿地到处跑着。鸡雏一群群地在地上忙碌找食,争啄着一些闪光的砂砾或铜片。

  然而这光与热也充满盛绿的山谷原野和河岸,叶儿草儿都闪耀着油滑滑的光辉,发散了新鲜的植物的香味。亮得好像透明般的蓝空间也浮泛出几朵温软的白云,这点缀着宛如生满绿野间的红紫、黄白的小野花一样。

  人们就呼吸在这样晴朗的初夏风光里。

  姑母的新瓦屋临着那曲折的小河,左面长着一片像用剪刀剪齐了的禾穗,田野尽处便是丛杂着浓绿的浅谷和久雨洗过的蔚蓝的山峰。河的两岸铺满了丰缛的绿茵和碎锦似的小野花。澄碧着,宛如几许层无色的玻璃堆叠起来般流着透明的河水。结着小得来针头也似的累累果实的龙眼树林在对岸形成个疏落的果园,和庭前几株红花落尽的木棉树连成一片浓荫,把这道河流越发看成纤小了!

  早晨,他挽着她在河岸上慢慢地踱着,病后的四肢娇懒了许多,她不是闲倚着木棉的树干便是坐下在河岸上,河里是两个并肩的影儿。

  病后的心情也脆弱了许多,猛烈的狂焰失去了它燃烧起来的热力,她让自己懒懒地偎住萍君的肩膀。

  吸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气息,在晴朗的晨光中,在久病初痊之后,在温柔的恋情里……她感到一种新生的甜蜜的滋味!这滋味是幸福的,是她,这十七岁的姑娘所没有享用过的。

  于是她沉醉着这幸福,细细地玩味着。但不幸是她很容易便会从这之间惊叹似的醒觉过来,袭上伤感般的阴影!

  “这小河,真澄碧得可爱呀!……但故乡的却是雄浑浑的朱红色的江流呀……”

  “这山峰上那片石头有些像我们那里的呀!……唉!故乡呢?……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重新干起来呢?”……

  可是这些阴影也很容易给周围美妙的自然和甜蜜的恋意消灭去的。在这样的生活里,你还能够兴起别的什么念头呢?外面是恐怖的世界,你只好敛起两翼,暂困守在这温馨的梦里罢!

  吃过午饭了,闷热像胶住了飞扬着尘土的空间,虽然轻风在四处流动着,蝉声从木棉树上刮耳地噪着,但一些偷懒的村民们却敞开对襟的上衣,躺在树荫下面,吹着悠徐不过的口笛!

  在南窗下,静躺着无力的肢体听他哼着一些醉人的诗句,不知不觉便午睡去了!

  夏的晚霞渲染得整个的乡村就像画里的天国!在山麓,河岸,林中……不等到暮霭把一切都薄罩了他俩是不想回家去的。

  渐渐地恢复了早日的健康,两人开始了同居的生活了。姑母的家庭就像自己的家庭,她读着叫表弟到T城去运来的萍君的许多书籍,把秃了的笔尖写着许多能够念诵的诗词。她还喜欢料理家务,跳来跃去地帮姑母切菜烧饭晒谷子;帮嫂嫂喂家畜,抱小孩子。

  ——你几时变了个伶俐的小主妇呀?我的小苹……

  闲躺在屋檐下面,瞧着她忙碌着的萍君常常感了兴趣地笑起来。

  而她顶高兴的是帮姑母和表弟栽种园里的菜蔬果实。她爱土地,虽然是个农女,但自来就没一片属她自己的土地让她们自由耕种!过去她们都是替地主劳作的。现在这土地是自己的,自己可以任意在上面创造着自己劳力的结晶!多有意思呀!她亲自把种子播下去之后便天天盼望它的萌芽,抽叶。整天披散着剪下辫子的短发在园里跳跃着,小心地灌水,下肥料,拔去杂草,除去害虫,看看这些又弄弄那些。她自己种了两畦落花生和一片山芋,把这些当成事业似的忙着。

  有时在园里她一面工作着便一面和好说话的表弟谈讲,讲的多是关于外面的世界。她比他晓得多些,他很热心地疑问着,倾听着,而她是不倦地答着、讲着。

  ——我们的田园宣传家又要开讲了!……站在旁边的萍君一定笑了。

  每回她都谈及他们过去的一切。她努力使表弟明白革命的意义,还叫他把已经明了了的转讲给他的同伴们。

  ——真有这样的道理呀!……为什么我们老没想起这些呀?……

  听到理想的世界的实现,表弟会高兴得来跳跃着把畦里的植物践踏着了!

  ——这样的世界终要到来的!……而我们现在的路线就是要革命,要斗争!……

  而她的热情便和表弟一同煽动起来了。

  ——而我们现在只找寻着时机!

  说到眼前的环境她不得不愤慨起来,怅望着云山层叠的空间!

  ——时机一找到了时我们这村里也可以一同干起来的吧?

  表弟的热情汹涌着!

  ——一定的!为什么不呢?劳苦群众都是革命的同志呀!

  ——那我们村里可以组织×××了,完全像你所说的干起来了!呀……!

  ——不过干起来于你们这半地主阶级是没有好处的啊!

  萍君喜欢和表弟寻开心!

  ——为什么呢?我们自己虽然有田地,但我们不是受着官府们、城里的绅士们压迫的么?我们要通通打倒他们呀!……而且,为了我们的同伴呀,他们真是苦呢!……

  ——你真是未来的斗士呀!你看,我们定归要胜利的。这真理是谁都能领悟的,除了我们的敌人!……

  她高兴得几乎想揽住鼓起眼睛的表弟!

  她的热情是没有泯灭的,那不过蕴藏着罢了!她和表弟天天热情地盼找着时机,她怂恿他从几里外的邻乡辗转订来了一些报纸、杂志。

  蝉声逐渐在木棉树上弛缓下去,而终于息灭了时,南国的秋风荡着嫩绿的新禾,漾起阵阵的碧波来了!这儿的气候特别暖热,现在虽是仲秋天气,但那高大的木棉和矮胖的榕树还是绿叶成荫地没有一些儿凋零衰败的样子。河沿和山谷依旧缀满茂草繁花,澄澈得可以见底的碧流只多映上一些摇曳的芦花的倒影。

  可是秋的气息是宛如和盛夏不同的!人呼吸的是清爽幽凉的空气。在山野上,在山谷中,那澄碧的秋空是高旷得人的心脏都跟它一同展开了似的辽阔,天空里到处浮着村童们放起来的各式纸鸢,发出来悠徐的筝声,顺着秋风凄怨似的送进人的耳朵!

  秋渐渐地深了,萧条的气象跟着渐渐黄起来的柑子一天比一天浓厚了。南国也有它的秋天的。

  落花生已开过它金黄的花儿,山芋却红红地肥大着了。而就在这个时候,她不得不离开它们,离开这秀丽的乡村;而同时是和亲密了几个月的他隔离了!像秋风吹散了的一池萍儿般,两人要东飘西泊地散开了!

  残秋结束了他们恋爱的美梦!

  因为他生长T县,而又在那儿工作的一个叛徒,是绅士们想要食肉寝皮的逆党!他的逃亡是他们老大的痛恨,他们定要得而甘心的!而统治者们现在也连成一气,他们施行了种种联防保甲的政策想来捞回一些漏网之鱼,没有斩草除根他们的统治努力是一天不能安稳的!

  ——这烦扰苛虐的政策看看快要施行到与世无争的姑母村中来了!

  革命失败了,但他得到更可宝贵的她的爱情。满拟两人屏弃了一切而沉溺在这爱情里,隐居似的度着诗书田园的生涯,这清恬自适的生涯可以使他满足,没有别的什么追求了。

  但仅仅这样的生涯也成了理想的乐园,现在是完了!欢娱将成过去的云烟,不得不离开爱着的她而走上茫茫的漂泊途径!他忍不住揽着她呜咽起来!

  而她可没有什么伤感!她说这正是给两人以找寻时机的机缘,沉浸在这样的美梦里是很危险的,对于他们的事业。她安慰着他,十二分期望着两人此去能够碰到各人继续干下去的机会!她的大眼睛闪着希望的光辉!这光辉激动起来他前进的力量!

  两人照着筹思的计划分开了。他到C州和上海找些友人亲戚;她呢,远的地方她是没有一些经验,没有一个认识的朋友的,她只好走到距离不远的P村,在那儿他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是当地的有力的人物,革命的同情者,他会为她设置生活的方法。

  这别离一直继续到两年以后的现在。他流浪了一些地带,但他已鼓不起来过去的热情!到头在上海他投奔了有钱的表叔,得到优闲的职业!环境渐渐洗涤去他犹豫的信念,阶级意识决定了他的人生,他是沉浸到挽回不来的深渊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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