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冯铿 > 重新起来 | 上页 下页


  ——唉,这是什么一个地方呢?怎么老像是在夜里呢?……

  渐渐感到自己是躺着的样子,全身都松解了般连动弹一下的念头都没有起过!她昏沉沉地尽浸溺在恍惚可疑的境地里!

  ——唉,我失去了工作吗?为什么老在夜里躺着呢?……

  深灰色的浓雾中老是浮现着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是谁呢?她真想和他讲话,但喉头好像给什么闷塞住了,自己整个的存在就如一团没有意识的棉絮!

  ——小苹呀,醒醒罢!……小苹呀!……

  渐渐地她感到一阵阵低微的声音老像在喊着自己!这声音好像就从那模糊的影子中发出来!

  这声音真温柔极了,乐音似的尽在茫茫然的脑际回旋!

  ——唉!……是妈妈吗?是哥哥吗?……这声音,这影子!……

  ——然而,都不像啊!……哥哥和妈妈呢……他们,他们不都是没有了吗?……

  一阵漆黑无边无际地压下来,鲜血在里面飞溅!……

  漆黑渐渐散开了,深灰色的浓雾里又漾着轻柔的声音。

  ——呃!是你么……?辛同志!……

  模糊的影子忽然很清晰地在脑上映现!

  ——是他,是他啊!……

  她想喊出来,但喉里只透出一丝短促的气息。

  ——呀!你醒过来罢!……小苹呀!……

  这轻柔的声音现在更可以清楚地听到了。她记起来过去的断续的一些残痕,但这些又给那浓雾弄得模糊着了!

  为着这病,他和她才能够安全地从紧张着危险的T城逃走出来。

  那是黑暗暴风雨后的第二天晚上,他穿了女人的衣服,她却紧紧地被裹在被窝里,抬进泊在草屋后面的小河上的船舱里,老妈妈护送着,她的儿子给她们摇船,说是重病的亲戚要送回家里,没受检查的小船由城河摇出城外去了!

  他带着她投奔到七八十里水程以外的姑母家里。这是一个很静谧的桃源似的农村。这儿自来就没有所谓革命的抗争!丛叠的山丘虽然并不险阻,但却深深地把它三面环绕着,只有一条小小的河流从西方的田野里很曲折地流进来。革命在高潮时所溅起来的浪花没有超越过丛山叠嶂散布在这里,化石般的农民们的脑袋只晓得谨愿地耕他们聊以自给的田地,不晓得别的什么希求;但最大的原因却是外面统治者的铁蹄很少践踏到这里,而这儿又因了是创立不上几百年的新村,农民间很平和的,没有什么专横的地主,到外面交纳的租谷也比别的村民们少一些。

  姑母的家庭是个目前还能够安和过活的农家。她没有丈夫,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媳妇。小的儿子是个活泼的,憧憬着外面复杂世界的十七岁的孩子;大的却是只晓得劳力的忠朴的农人。他们是勤俭过活的农户。

  姑母有一所落成不久的新瓦屋,除自己耕作的外还有几亩租给人家的园地。她能够供给侄儿的生活,她充分地同情他,他的逃亡在她以为就和给奸臣谗害的落难状元般相似。表兄弟们也欢迎他的来临,他们眼中的他是神圣高贵的读书人,政客,他们都劝他静静地躲在家里,等到天下太平了那才到外面升官发财去。

  小苹害的是热病,一连几天都躺在昏睡的状况中,这村里当然没有什么医生,村民们的生命除了凭自己的经验调养之外是由他自生自灭的。姑母替他着急得求神问卜,他却整天整晚只有守在她的床前,低唤着她的名字,偎着她滚热的脸孔和按着她跳跃着的脉搏,把脑中记忆着的对于病人应有的调护方法都谨慎地施用着。

  过了危险的期间,她清醒了。她晓得自己经过不幸的斗争,现在是逃亡着的,成为只好躺在床上的病人了。

  她老在追忆那不幸的斗争,那太使她痛苦了!

  ——唉,辛同志呀!我要复仇的,我们终要胜利的!……

  这样的言词常常在她病弱了的唇中溜出,失了光辉的大眼睛在瘦陷下去的眼眶里突突地显露着!

  而他一定着急起来,很温和地安慰她,哄她忘记了过去的一切!

  他为她每点钟都按着脉搏,很细心地誊记在记着她的病情的表上,把温柔的口唇贴着她烘热的额角,把一调羹一调羹的开水喂给她喝……!

  在他这样温柔的爱抚之下她只好抛去心头的记忆,很驯服地闭上眼睛沉沉地陶醉着梦般的境地。

  他曾酷爱文艺,读了许许多多的中外古今说部;而且他很会讲,溜着轻柔的春风似的声音,慢慢地,滔滔不绝地讲着,水银般地滑进她病弱的脑袋,把里面的创伤轻轻地洗净了!

  她爱听《三国》《西游》,而尤其爱听《水浒》!她叫他两次三次地重复讲着,张开口儿,孩子似的憧憬着那趣味浓郁的幻影!

  当他每次呻吟着想一想要讲的资料时,她撒娇似的说道:

  ——一定完了哦!我不相信你的脑里会装上那许多东西的!还是再给我讲着林冲罢,讲着鲁智深罢!

  ——哪里会讲完哩?是太多了反而打算不定要先讲那一部好呀!……林冲太滥了,我要讲别的新鲜有趣的啊!

  ——真的还有了更有趣的么?那便快讲要!你真比我聪明呀!

  ——不是比你聪明而是比你有机会多读罢了,你才是聪明不过的女子呢!小苹!……

  ——就是没有机会啦!小的时候读得太少了,太简单了!以后不晓得还有躺下来静静用功的机会么?

  她感慨着了!

  ——现在不就是机会了吗?等你好了的时候,我们一同来读着心爱的书本子,真是幸福的生活哩!……文艺要有相当的素养才会领略的,以后你就研究着吧!……

  ——那还是专供你们有产有闲的人们欣赏去罢!我们现在处的是怎么样的一个时代呀?……好了的时候,病好了我们不是依旧要找机会干着的么?

  她又兴奋起来了。

  于是,他又像哄孩子似的把她的心情哄得慢慢地平静下去。

  他还时常对他吟诵了一些诗词,开始他只像唱催眠歌似的哄她睡下,但这渐渐地打动了她,比讲故事更加使她爱好起来了。

  她是女孩儿,那历史以来所赋与的柔情虽给要斗争的烈火狂风消灭了去,但现在她是卧在病榻上,是躲在爱人的怀里,她的心情是怎样的脆弱呢?当那隽永动人的诗句,从可爱的他的唇里轻妙地溜出,婉转地漾进脑中去时,宛如一个柔弱不过的姑娘似的,她把头儿静静地倒在他的腕上,帖帖服服地不想动弹,两人的灵魂融合起来,流进那神秘的,美妙的渺茫里了!

  ——你这样爱好文学的么?爱好诗句和故事的么?……真是可爱极了的小苹呀,在你这样沉醉着的当儿!……

  颤动着情焰的他的双唇会紧紧地吻上她褪了色的蔷薇似的脸上!

  ——我曾为你作了许多诗句哩,在碰见你的第一天起!你的眼睛真撩动了人呀!……

  ——真的么?你为我作了诗句,为我的眼睛么?可爱的你呀!……为什么你会爱上我这样一个粗陋的女子呢?我不是不懂得诗这东西的么?……

  ——你才是真懂得诗这东西的姑娘哩!像你这样的女子才是夺去了我的生命的爱人啊!失去了革命,但我现在是获得了你的爱情了,更可宝贵的爱情了!……

  ——这便是我们两人间的爱情,而它会使你沉醉,使你忘记了一切的狭小的爱情么?我也爱你的,然而我不要失去了革命,我们应该永久和它同在呀,我们不是要胜利的么?

  ——是的,要胜利,要胜利,为了我的小苹的缘故革命一定会胜利的!……

  ——那你高兴极了!萍君呀!快把你为我作着的诗句念出来罢,念给我听听罢!

  温馨的时光偷偷地在病榻上溜去了二十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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