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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院地主奥夫谢科夫(4)


  “请您给我看看,这事儿多么奇怪!真是让我想不明白。这是从他那些庄稼汉嘴里传出来的,但我听了以后却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您知道,他年纪轻轻,刚刚继承了母亲的遗产。于是就跑到自己的世袭领地。庄稼汉们都充满好奇地跑来看自己的主人。他们一看,惊奇得不得了!这位老爷竟穿着一条棉绒裤子,活像个车夫,脚上一双滚边靴子,身穿一件红色衬衣,上衣也像赶大车的,一脸大胡子,头戴一顶奇形怪状的帽子。长相也怪怪的——好像是喝醉了,但又不像真的醉了,有点神经。‘你们好啊!”他问候大家,“兄弟们!愿上帝保佑你们。”庄稼汉们都给他鞠躬行礼,可是都默不作声,您知道,因为他们都害怕。他自己仿佛也很害怕。于是他就对这些人说:“咱们都是俄罗斯人。我爱俄罗斯的一切,我有一颗俄罗斯之心,我身上流的也是俄罗斯的鲜血……”说着,他猛然命令道:“来,伙计们,大家一起唱一支俄罗斯的民歌吧!’”

  “庄稼汉们一听,全都吓得魂不附体,两腿直抖,有个胆子大点的也只唱了半句,马上就蹲下身去,藏到别人后面去了。唉,怪就怪在这里,我们那里也有这样的地主,都是些出名的浪荡子,一个个有胆量妄为。确实如此,穿着打扮和马车夫别无二致,自己也跳舞,还 弹六弦琴,整天跟仆人们厮混在一起,唱啊,吃啊,喝啊,也跟庄稼汉在一起大吃大喝。但这位瓦希利·尼库拉伊奇却像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只知道读书作文,要不就朗诵赞美诗什么的,不和任何人交往,见到生人就远远躲开,总是独自在花园里散步,一副愁肠百结,落寞无聊的样子。他家的那个管家起初没弄清主子的底细,总是忐忑不安,害怕得一定会死,还没等瓦希利·尼库拉伊奇来呢,他就在农户家乱走,见到所有人都鞠躬施礼,就像一只馋嘴的猫偷吃人家的东西一样,心里有鬼!庄稼人一看心中可乐开了花,心里暗暗地解恨:‘哼,不要装样子了!伙计,走着瞧吧,到时就和你算账”“亲爱的,马上你就要倒霉了,看你还神气得了几天,你这个混蛋!”可是到头来还是那么一回事——让我怎么跟您说呢?连上帝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瓦希利·尼库拉伊奇叫来管家,还没对他说什么呢,自己倒先弄了个大红脸,连呼吸都急促了:“你为我办事不准仗势欺人,一定要秉公守信,明白了吗?’但从此以后他就再没召见过管家。他逍遥自在地住在自己的领地里,好像跟他的农户没有任何关系似的。如此一来,那个管家就平安无事了,可是那些庄稼汉们谁也不敢去瓦希利·尼库拉伊奇那里,因为他们害怕。这还不算奇怪,还有更奇怪的事呢:这位老爷还给他的农户鞠躬行礼,和蔼地望着他们,他们反而吓得不知所措。您说这事多怪,先生……也许因为我老糊涂了?到底怎么回事呢?——真是搞不明白!”

  我对奥夫谢科夫说,这位瓦希利·尼库拉伊奇先生真是病态吧。“有病?算啦!你看他长得膀大腰圆,年轻力壮……天知道是什么毛病!”奥夫谢科夫长叹了一声。

  “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我急忙说道,“您还是给我讲讲关于独院地主的趣闻吧,卢卡·彼得洛维奇,行不?”

  “那又有可讲的呢?算了吧……”他推辞道,“好吧……有些事也可以说给您听,可说什么好呢?还是不说了吧!(奥夫谢科夫挥挥手)咱们还是去喝茶吧。……和庄稼汉一个样,就是庄稼汉嘛。老实说来,我们这些人不还是这样吗?”

  他说完就不说话了。茶端上来了。这时,他的妻子达吉亚尼·伊里尼奇娜起身,走到我们身边坐下。那天晚上,她有好几次静悄悄地走出去,又静悄悄地走了回来。房间里寂然无声。奥夫谢科夫表情严肃地喝着茶,从容不迫地一杯连着一杯的喝。

  达吉亚尼·伊里尼奇娜低声说道“今天米嘉来过一次了。”

  奥夫谢科夫马上紧皱眉头:“他来干什么?”

  “是来赔礼道歉的。”

  奥夫谢科夫摇摇头,显得很不耐烦。 “唉,您说说,”他把脸转向我说,“这些亲戚,我该怎样来应付他们呢?不搭理又不合适……这不,老天干吗赏给我这么个宝贝侄子。论聪明,这小子没的说,办事也机灵,学识也很好,不过,照我看来,这孩子没有什么前途。他本来是给公家做事,后来说不干就辞职不干,说什么没有好前程。他又不是个贵族!话得这么说,就算他真是贵族,那也不能立马就当上将军哪!好,现在倒不错,在家里无所事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谁想他当上讼棍了!专替那些庄稼汉写状子、写呈子,给乡警们出鬼点子,揭土地丈量员的老底,出出进进,成了酒店的常客,结交一些狐朋狗友,还经常和旅馆里打杂的一起鬼混。这不明摆着是自找麻烦吗?区里和县里的警察局长都警告他好几次了。多亏他那张嘴胡吹乱侃能说会道,把他们逗得乐不可支才没有得罪他们,但后来还是给人家添了很多麻烦。……算了,不提了,他还等在那间小屋里吗?”他扭过头来对他的老伴说,“我还不了解你吗,总是发善心护着他。”

  达吉亚尼·伊里尼奇娜急忙走到门口,叫了一声:“米嘉!”

  米嘉应声走了进来,他二十八九岁的样子,身材高高的,体形匀称,一头卷发梳理得油光。他一看我在,就在门口站住了。他穿了一身德国式的衣服,但是一看肩上那大得很不相称的皱褶,就知道出自俄国裁缝之手,做工也是俄罗斯式的。

  “喂,过来吧,过来,”这位老人说,“害什么臊呀?要感谢你的伯母,她替你说过好话,求过情了。……哎,先生,我来和你介绍一下,”他指着米嘉对我说道:“这是我的亲侄子,但是我没办法管好他!朽木不可雕了!(我和米嘉相互鞠了躬。)你说说看,你在那边又惹出什么乱子,他们为什么告你?给我们说说。”

  米嘉很不乐意当着我的面来谈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伯父。”他低声请求。

  “不行,为什么要等以后再说,现在就说明白吧。”老人一定要他说,“你呀,又耍什么花招,我还不了解你吗?是以为这位地主先生面前觉得难以启齿?那倒不错,那就洗心革面吧。现在你就说,说吧,你倒是说呀,我们都等着听呢。”

  “我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呢。”米嘉面无愧色大摇大摆地申辩道,“伯父明断。列舍济洛夫的几个院地主来找我说:‘老弟,帮帮忙吧。”我便问道:“怎么回事儿啊?”是这么一回事儿:我们的粮仓是很好的,也就是说,真是好到家了,可是忽然来了个当官的,说是奉命到我们来检查我们这里的粮仓。检查之后,这个当官的说,“你们的粮仓管理很混乱,糟糕透顶,我一定要汇报上级。”我们听后就问道:“哪里管理不善呢?”他却说:“这个问题嘛,我自己有数……”于是我们就聚在一起,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塞些钱给那个当官的,这叫花钱买平 安。但那个普罗霍雷奇老头却不同意,他说:“这样只能使他们这号人更贪婪,更肆无忌惮地勒索了。这样不成,难道我们就没有地儿说理啦?”我们听他说得合情合理,就照他说的办——不给钱。结果把那个当官的惹恼了,提起诉讼,递上呈子。这会儿就传我们到庭打官司。我接过话茬问道:“那么你们的粮仓是否一点毛病也没有呢?”“上帝作证,确实无可挑剔,储粮的数量也是法定的。”我又说:“那你们担心什么呀。’于是我帮他们写了状子。现在不明白双方谁能胜诉呢。……因为这件事情,有人到您这来诬告我,来搬弄是非,那不是明摆着的吗,是谁都应该向着自家的人嘛。”

  “是谁都一样,可是你呢,就不是!”老头儿低声、严厉地说,“那你就再说说,你和舒托洛莫夫的农夫们又在胡闹什么?”

  “您是咋知道的?”

  “我反正就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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