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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才从柏林来,”拉夫烈茨基回答,“明天就去乡下,——大概,要长住下来。”

  “您当然是要住在拉夫里基了?”

  “不,不住在拉夫里基;不过离这儿二十五俄里,我有一个小村子;我就是要到那里去。”

  “就是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留给您的那个小村子吧?”

  “就是那个。”

  “得了吧,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在拉夫里基您有一幢那么漂亮的房子!”

  拉夫烈茨基稍稍皱了皱眉。

  “是的……不过那个小村子里有一套厢房;而我暂时什么也不需要。这个地方——现在对我来说最合适了。”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又窘得不知所措了,甚至挺直身子,摊开了双手。潘申赶快来给她帮忙,和拉夫烈茨基交谈起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心情平静下来,身子靠到安乐椅背上,只是偶尔插一两句话;不过同时却那样怜悯地看着自己的客人,那样意味深长地唉声叹气,那样忧郁地频频摇头,以致客人终于忍不住了,相当生硬地问她:她是不是不舒服?

  “谢天谢地,”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怎么啦?”

  “没什么,我好像觉得,您不大舒服。”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装出一副神情庄重又有点儿受了委屈的样子。“既然如此,”她想,“对我来说,反正一样;看来,我的爷,你倒满不在乎呢;换了别人,准会痛苦不堪,你倒长胖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暗自思忖时,可用不着讲什么礼貌;说出声来,却比较文雅了。

  拉夫烈茨基当真不像一个遭受命运捉弄的牺牲者。他那典型的俄罗斯人的脸,面颊红通通的,白皙的前额宽阔饱满,鼻子稍有点儿粗大,嘴唇阔而端正,让人感到像草原上的人那样健康、强壮,有永远不会衰竭的力气。他身材长得很好,一头浅色的头发像青年人那样卷曲着,只是在他那双稍有点儿呆板而且向外突出的淡蓝色眼睛里,可以看出不知是沉思、还是疲倦的神情,而且他说话的声音也让人觉得过于平静了。

  当时潘申继续没话找话,不让谈话中断。他把话题转到了制糖业可以带来的好处上,不久前他刚看过两本关于这个问题的法文小册子,于是不慌不忙、谦逊地叙述小册子里的内容,可是连一个字也没提起那两本小册子。

  “啊,这不是费佳吗!”突然隔壁房间里半开着的门后面传来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声音。“是费佳,一点儿也不错!”说着,老太婆急忙走进客厅。拉夫烈茨基还没来得及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已经一把抱住了他。“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哪,”她说,说着站得离他的脸稍远一些。“嗳!你多可爱呀,老了,可模样儿一点儿也没变丑,真的。唉,你干吗亲我的手啊,——你就亲亲我吧,要是我这皱巴巴的脸不让你觉得讨厌的话。你恐怕没问起我吧:没有问过,姑妈还活着吗?不是吗,你生下来还是我给接生的呢,真是个淘气鬼呀!唉,这反正一样;你哪会想起我来呀!可是你回来了,真是个好孩子。怎么,我亲爱的,”接着她对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你招待他吃点儿什么了吗?”

  “我什么也不要吃,”拉夫烈茨基连忙说。

  “嗯,至少也得喝杯茶吧,我的爷。我的天哪!一个人不知是从哪里回来了,可连杯茶都不给他喝。莉莎,你去张罗一下,可要快点儿。我记得,小时候他嘴馋得很呢,就是现在,想必也还爱吃东西吧。”

  “您好,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潘申从侧面走近心情兴奋的老太婆,深深鞠了个躬。

  “请您原谅我,我的先生,”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回答,“因为高兴,没看见您。你长得像你亲爱的母亲了,”她又转身对拉夫烈茨基接着说,“只不过你的鼻子像父亲,还是像父亲的。哦——你来我们这儿,要待很久吗?”

  “我明天就走,表姑。”

  “去哪儿?”

  “回家去,去瓦西利耶夫村。”

  “明天?”

  “明天。”

  “好吧,既然说明天,那就明天吧。上帝保佑,——你自己最清楚。只不过别忘了,可要来告别啊。”老太婆抚爱地拍拍他的面颊。“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倒不是说我打算死;——不,我大概还能活十年:我们佩斯托夫家的人,全都长寿;你已经过世的祖父①有时就说,我们都壮实得很;唉,可是天晓得你还会在国外流浪多久。啊,可你真是好样的,好样的;看样子,你大概仍然能一只手就提起十普特②来吧?你已经过世的父亲,对不起,虽说是个那么荒唐的人,可是给你请了个瑞士人做教师,却是作对了;你跟他斗拳的事,还记得吗;这是叫体操吧,是吗?可是,我干吗这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啊;只不过碍盘(潘)申先生(她从来也没好好地叫过他潘申)的事,让他不能大发议论。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喝茶吧;走,咱们到凉台上去喝;我们这儿的鲜奶油好极了,——可不像你们伦敦和巴黎的那种玩意儿。咱们走吧,走吧,而你呢,费久沙,把手伸给我。噢!你的胳膊多粗啊!有你扶着,就不用怕跌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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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父亲。
  ②一普特等于一六·三八公斤。

  大家都站起来,往凉台上去了,只除了格杰昂诺夫斯基,他悄悄地离开了。当拉夫烈茨基和家里的女主人、潘申,以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谈话的时候,他一直坐在角落里,注意地眨巴着眼,怀着孩子式的好奇心、噘着嘴唇听着:现在他急于到全城去散布关于新来的客人的流言蜚语。

  就在那天晚上十一点钟,卡利京家里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在楼下客厅门口,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与莉莎告别的时候,趁机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您知道,是谁吸引我来这儿的;您明白,我为什么老是来你们家;既然一切都如此明显,还用得着再说什么吗。”莉莎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微笑,而是稍稍扬起眉毛,脸红了,望着地下,不过没有把自己的手缩回来;而楼上,在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屋里,在已经褪色的古老神像前挂着的油灯灯光底下,拉夫烈茨基坐在一把扶手椅里,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用双手托着自己的脸,老太婆站在他面前,有时默默地抚摩着他的头发。与女主人告辞以后,他在老太婆这里待了一个多钟头;他几乎什么话也没对自己这位好心肠的老表姑说,她也没有详细地问长问短……而且有什么好说,有什么好问的呢?就是不说,她也什么全都明白,就是不问,对他心里的一切痛苦,她也是满怀同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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