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屠格涅夫 > 贵族之家 | 上页 下页


  莉莎到另一间屋里拿画册去了,只剩下了潘申一个人,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细麻纱手帕,擦了擦指甲,不知为什么斜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两只手很美,而且很白;左手拇指上戴着一个螺旋状的金戒指。莉莎回来了;潘申坐到窗前,打开了画册。

  “啊哈!”他高声说,“我看到,您开始临摹我的风景画了——好极了。太好了!只不过这里——请给我铅笔——阴影画得不够浓。您看。”

  于是潘申笔触奔放地给画上了几道长长的阴影线条。他经常画那同一幅风景画:前景是几棵错落有致的树木,远处是林间草地,天边是层峦迭嶂的远山。莉莎从他肩后看着他画。

  “绘画,而且一般说,在人生中,”潘申一会儿把头歪到右边,一会儿歪到左边,说,“轻松和大胆是头一件重要的事情。”

  就在这时,列姆走进屋里,冷淡地点了点头,就想走开;

  但是潘申把画册和铅笔丢到一边,拦住了他的路。

  “您去哪儿,亲爱的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难道您不留下来喝茶吗?”

  “我要回家去,”列姆用阴郁的声音说,“头痛。”

  “唉,这有什么呢,——请您留下来吧。我要和您展开一场关于莎士比亚的争论。”

  “头痛,”老人又说了一遍。

  “您不在这儿的时候,我们弹了弹贝多芬的奏鸣曲,”潘申亲切地搂住他的腰,愉快地微笑着,接下去说,“可是弹得很不顺利。您信不信,两个音符连在一起我都弹不准。”

  “您才(最)好还是再唱一遍您己(自)己的那首抒情歌西(曲)吧,”列姆推开潘申的手,不以为然地说,说罢就走了出去。

  莉莎跟在他后面跑出去。她在台阶上追上了他。

  “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请您听我说,”她用德语对他说,顺着院子里草还没长高的绿油油的草地,送他到大门口,“我对不起您——请原谅我。”

  列姆什么也没回答。

  “我把您的颂歌拿给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看了;我深信他一定会对它作出正确的评价,——他确实很喜欢它。”

  列姆站住了。

  “这没什么,”他用俄语说,随后又用自己祖国的语言补充说:“不过他什么也不会懂:这一点您怎么看不出来呢?他是个只有一知半解的人——就是如此!”

  “您对他不公正,”莉莎反驳说,“他什么都懂,而且自己什么都会做。”

  “不错,全都是次品,肤浅和草率的货色。人们喜欢这个,也喜欢他,他自己也对此感到满意,——嗯,这满好嘛。不过我并不生气;这首颂歌和我——都是老傻瓜;我有点儿惭愧,不过这没什么。”

  “请原谅我,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莉莎又低声说。

  “没什么,没什么,”他又用俄语反复说,“您是个好心肠的姑娘……瞧,有人来找你们了。再见。您是个心肠非常好的姑娘。”

  于是列姆迈着匆忙的脚步朝大门走去,有一位身穿灰大衣、头戴宽边草帽、他不认识的先生走进大门。列姆彬彬有礼地向来人点头致意(对O市所有陌生人,他都点头致意;在街上遇到熟人,却一概都不理睬——他为自己订下了这么一条规矩),从一旁走了过去,于是在围墙后消失了。陌生人诧异地对着他的背影望了一眼,仔细看了看莉莎,然后径直朝她走来。

  07

  “您认不出我了吧,”他摘下帽子,犹豫地说,“我却认出了您,尽管从我最后一次见到您,已经过去八年了。那时候您还是个孩子。我是拉夫烈茨基。您妈妈可在家?能见到她吗?”

  “妈妈准会非常高兴,”莉莎说,“她已经听说您回来了。”

  “您好像是叫叶莉扎薇塔,对吗?”拉夫烈茨基不太有把握地说,说着走上了台阶。

  “是的。”

  “我清清楚楚记得您;那时候您的面容就叫人一见难忘了;那时候我常给您带糖果来。”

  莉莎脸红了,心想:他这人多怪啊!拉夫烈茨基在前厅里站下来,稍停了一会儿。莉莎走进客厅,从那里传来潘申说话和哈哈大笑的声音;他正把城里流传的什么流言蜚语讲给已经从花园回到客厅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和格杰昂诺夫斯基听,而且为他自己所说的那些事情高声大笑。一听到拉夫烈茨基的名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不由得一惊,慌乱起来,脸色发白,走上前去迎接他。

  “您好,您好,我亲爱的cousin①,”她用拖长的、几乎是感伤的声音激动地说,“看到您我多高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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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意思是:“表弟”。

  “您好,我的好表姐,”拉夫烈茨基回答说,亲热地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上帝保佑,过得可好?”

  “请坐,请坐,我亲爱的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哎呀,我多高兴啊!请允许我首先介绍您认识我的女儿,莉莎……”

  “我已经向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作过自我介绍了,”

  拉夫烈茨基打断了她。

  “麦歇潘申……谢尔盖·彼特罗维奇·格杰昂诺夫斯基……您请坐啊!我瞅着您,真的,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您身体怎么样啊?”

  “正像您看到的:发胖了。而您,表姐,——如果我的赞美不会给您带来什么不吉利的话,——这八年来您也没变瘦啊。”

  “想想看吧,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沉入梦幻般地低声说。“您这会儿是从哪儿来?您把……①留在哪里了……也就是说,我想要说,”她赶紧改口说,“我是想说,您要在我们这儿长期住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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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她本想说:“您把妻子留在哪里了……”但立刻觉得不妥,赶紧改口去说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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