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托尔斯泰 > 伊凡·伊里奇之死 | 上页 下页


  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就站起来,把钱往桌上一放,叹了一口气说:

  “也许我们病人常向您提些不该问的问题,”他说,“一般说来,这病是不是有危险?”

  医生用一只眼睛从眼镜上方狠狠地瞪了他一下,仿佛在说:被告,你说话要是越出规定的范围,我将不得不命令把你带出法庭。

  “我已把该说的话都对您说了,”医生说,“别的,等化验结果出来了再说。”医生结束道。

  伊凡·伊里奇慢吞吞地走出诊所,垂头丧气地坐上雪橇回家。一路上他反复分析医生的话,竭力把难懂的医学用语翻译成普通的话,想从中找出问题的答案:“我的病严重?十分严重?或者还不要紧?”他觉得医生所有的话,都表示病情严重。伊凡·伊里奇觉得街上的一切都是阴郁的:马车夫是阴郁的,房子是阴郁的,路上行人是阴郁的,小铺子是阴郁的。他身上的疼痛一秒钟也没有停止,听了医生模棱两可的话后就觉得越发厉害。伊凡·伊里奇如今更加心情沉重地忍受着身上的疼痛。

  他回到家里,给妻子讲了看病的经过。妻子听着。他讲到一半,女儿戴着帽子进来,准备同母亲一起出去。女儿勉强坐下来听他讲这无聊的事,但她听得不耐烦了,母亲也没有听完他的话。

  “哦,我很高兴,”妻子说,“今后你一定要准时吃药。把药方给我,我叫盖拉西姆到药房去抓药。”说完她就去换衣服。

  妻子在屋子里时,他不敢大声喘气,等她走了,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伊凡·伊里奇说,“也许真的还不要紧……”

  他听医生的话,服药,养病。验过小便后,医生又改了药方。不过,小便化验结果和临床症状之间有矛盾。不知怎的,医生说的与实际情况不符。也许是医生疏忽了,也许是撒谎,也许有什么事瞒着他。不过伊凡·伊里奇还是照医生的话养病,最初心里感到安慰。

  伊凡·伊里奇看过病后,努力执行医生的指示,讲卫生,服药,注意疼痛和大小便。现在他最关心的是疾病和健康。人家一谈到病人、死亡、复原,特别是谈到跟他相似的病,他表面上装作镇定,其实全神贯注地听着,有时提些问题,把听到的情况同自己的病做着比较。

  疼痛没有减轻,但伊凡·伊里奇强迫自己认为好一点了。没有事惹他生气,他还能欺骗自己。要是同妻子发生争吵,公务上不顺利,打牌输钱,他立刻感到病情严重。以前遇到挫折他总是希望时来运转,打牌顺手,获得大满贯,因此还能忍受。可是现在每次遇到挫折,他都会悲观绝望,丧失信心。他对自己说:“唉,我刚刚有点好转,药物刚刚见效,就遇到这倒霉的事……”于是他恨那种倒霉事,恨给他带来不幸并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他明白这种愤怒在危害他的生命,但他无法自制。照理他应该明白,他这样怨天尤人只会使病情加重,因此遇到不愉快的事,不应该放在心上,可是他的行为正好相反。他说,他需要安宁,并且特别警惕破坏安宁的事。只要他的安宁稍稍遇到破坏,他就大发雷霆。他读医书,向医生请教,结果有害无益。情况是逐渐恶化的,因此拿今天同昨天比较,差别似乎并不大,他还能聊以自慰,但同医生一商量,就觉得病情在不断恶化,而且发展得很快。尽管如此,他还是经常请教医生。

  这个月里他又找了一位名医。这位名医的话,简直同原来那位一模一样,但问题的提法不同。请教这位名医,只增加伊凡·伊里奇的疑虑和恐惧。另外有位医生,是他朋友的朋友,也很出名。这位医生对他的病做了完全不同的诊断。尽管保证他能康复,但提出的问题和假设却使伊凡·伊里奇更加疑虑。一个提倡顺势疗法的医生又做了另一种诊断,给了不同的药,伊凡·伊里奇偷偷地服了一个礼拜。可是,一个礼拜后并没有见效,伊凡·伊里奇对原来的疗法丧失了信心,对这种新疗法也丧失了信心,于是越发沮丧了。有一次,一位熟识的太太给他介绍圣像疗法。伊凡·伊里奇勉强听着,并相信她的话。但这事使他不寒而栗,“难道我真的那样神经衰弱吗?”他自言自语,“废话!真是荒唐,这样神经过敏要不得,应该选定一个医生,听他的话好好疗养。就这么办。这下子主意定了。我不再胡思乱想,我要严格遵照这种疗法,坚持到夏天。到那时会见效的。别再犹豫不决了!”这话说说容易,实行起来可难了。腰痛在折磨他,越来越厉害,一刻也不停。他觉得嘴里的味道越来越难受,还有一股恶臭从嘴里出来,胃口越来越差,体力越来越弱。他不能欺骗自己:他身上出现了一种空前严重的情况。这一点只有他自己明白,周围的人谁也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他们总以为天下太平,一切如旧。这一点使伊凡·伊里奇觉得格外难受。家里人,尤其是妻子和女儿,热衷于社交活动。他看到,她们什么也不明白,还埋怨他情绪不好,难以伺候,仿佛还是他不对似的。他看出,尽管她们嘴里没说,他已成了她们的累赘,妻子对他的病已有定见,不管他说什么或做什么,她的态度都不会变。

  “不瞒您说,”她对熟人说,“伊凡·伊里奇也像一切老实人那样,不能认真遵照医生的话养病。今天他听医生的话服药,吃东西;明天我一疏忽,他就忘记吃药,还吃鳇鱼(那是医生禁止的),而且坐下来打牌,一打就打到深夜一点钟。”

  “哼,几时有过这种事?”伊凡·伊里奇恼怒地说,“总共在彼得·伊凡内奇家打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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