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托尔斯泰 > 伊凡·伊里奇之死 | 上页 下页


  他们家里还举行过一次舞会。舞会办得很好,伊凡·伊里奇心情愉快,可惜最后为蛋糕糖果的事同妻子大闹了一场。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有她的打算,但伊凡·伊里奇坚持要到最高级糖果铺去买糕点,结果买了许多蛋糕。争吵就是由于蛋糕太多吃不完,而糖果铺的账却高达四十五卢布引起的。争吵很激烈,闹得很不愉快。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骂他:“傻瓜,低能。”伊凡·伊里奇气得双手抱住脑袋,恨恨地说出离婚之类的话来。不过,晚会本身还是很快活的,前来参加的都是社会名流。伊凡·伊里奇同特鲁峰诺娃公爵夫人跳舞。特鲁峰诺娃公爵夫人的姐姐就是著名的“消灭苦难会”的创办人。身居要职的乐趣在于自尊心的满足,社会活动的乐趣在于虚荣心的满足,但伊凡·伊里奇的真正乐趣却在于打牌。他认为,不管生活上遇到什么烦恼,那像蜡烛一样驱除黑暗的最大乐趣,就是同几个规规矩矩的好搭档坐下来一起打牌,而且一定要四人一起(五人一起打就很难有结果,虽然得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认认真真地打(要是顺手的话),然后吃点宵夜,喝一大杯葡萄酒。打过牌以后睡觉,尤其是稍微赢一点钱(赢得太多也不好),伊凡·伊里奇觉得特别愉快。

  他们就这样过着日子。他们家的来客都是达官贵人,有的地位显赫,有的年少英俊。

  夫妻和女儿待人的态度完全一致。凡是满脸堆笑、投奔到他们那间墙上装饰着日本盘子的客厅来的潦倒亲友,他们都加以排斥。不久,这些寒酸的亲友不再上门,高洛文家的来客就限于达官贵人。年轻人纷纷追求莉萨,其中包括彼特里歇夫。那是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彼特里歇夫的儿子,又是他财产的唯一继承人,现任法院侦讯官。他也在热烈地追求莉萨,弄得伊凡·伊里奇已在跟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商量:要不要让他们一起坐三驾马车,或者举办一次堂会看看表演。他们就这样过着日子,一切都称心如意,没有任何变化。

  〖四〗

  家里人个个身体健康。只有伊凡·伊里奇有时说,他嘴里有一种怪味,左腹有点不舒服,但不能说有病。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逐渐增长,虽还没有转变为疼痛,但他经常感到腰部发涨,情绪恶劣。他的心情越来越坏,影响了全家快乐而体面的生活。夫妇吵嘴的事越来越多,轻松愉快的气氛消失了,体面也很难维持。争吵更加频繁,夫妇之间相安无事的日子少得就像汪洋大海里的小岛。

  如今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说丈夫很难侍候,那倒不是没有理由的。她说话喜欢夸张,往往夸张地说,他的脾气一直很坏,要不是她心地善良,这二十年可真没法忍受。的确,现在争吵总是由伊凡·伊里奇引起的。他吃饭总要发脾气,往往从喝汤开始。他一会儿发现碗碟有裂痕,一会儿批评饭菜烧得不好吃,一会儿责备儿子吃饭把臂肘搁在桌上,一会儿批评女儿的发式不正派。而罪魁祸首总是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起初向他回敬,也对他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但有两三次他一开始吃饭就勃然大怒。她明白了,这是一种由进食而引起的病态,就克制自己,不再还嘴,只是催他快吃。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认为自己的忍让是一种值得称道的美德。她认定丈夫脾气极坏,给她的生活带来不幸。她开始可怜自己。她越是可怜自己,就越是憎恨丈夫。她巴不得他早点死,但又觉得不能这样想,因为他一死就没有薪俸了。而这一点却使她更加恨他。她认为自己不幸极了,因为就连他的死都不能拯救她。她变得很容易发脾气,但又强忍着,而她这样勉强忍住脾气,却使他的脾气变得更坏。

  有一次夫妻争吵,伊凡·伊里奇特别不讲理。事后他解释说,他确实脾气暴躁,但这是由于病的缘故。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就对他说,既然有病,就得治疗,要他去请教一位名医。

  他乘车去了。一切都不出他所料,一切都照章办理。又是等待,又是医生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这种样子他是很熟悉的,就跟他自己在法庭上一样,——又是叩诊,又是听诊,又是各种不问也知道的多余问题,又是那种威风凛凛的神气,仿佛在说:“你一旦落到我手里,就得听我摆布。我知道该怎么办,对付每个病人都是这样的。”一切都同法庭上一样。医生对待他的神气,就如他在法庭上对待被告那样。

  医生说,如此这般的症状表明您有如此这般的病,但要是化验不能证明如此这般的病,那就得假定您有如此这般的病。要是假定有如此这般的病,那么……等等。对伊凡·伊里奇来说,只有一个问题是重要的:他的病有没有危险?但医生对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置之不理。从医生的观点来说,这问题没有意思,不值得讨论;存在的问题只是估计一下可能性:是游走肾,还是慢性盲肠炎。这里不存在伊凡·伊里奇的生死问题,只存在游走肾和盲肠炎之间的争执。在伊凡·伊里奇看来,医生已明确认定是盲肠炎,但又保留说,等小便化验后可以得到新的数据,到那时再做进一步诊断。这一切,就跟伊凡·伊里奇上千次振振有词地对被告宣布罪状一模一样。医生也是那么得意扬扬,甚至从眼镜上方瞧了一眼被告,振振有词地做了结论。从医生的结论中伊凡·伊里奇断定,情况严重,对医生或其他人都无所谓,可是对他却非同小可。这结论对伊凡·伊里奇是个沉重的打击,使他十分怜悯自己,同时十分憎恨那遇到如此严重问题却无动于衷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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