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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悠一赶忙否定,阿英像是要让自己说出比年长的朋友丰富得多的经验似的,用老成持重的口气说:

  “喂,刚才阿悠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可这也没办法。此道上的人们呐,几乎都是‘一次性’的。我也习惯了,死心罗……但只希望阿悠能一生都做我的哥哥,我是你的第一个对象,这事值得我一生自豪的了……别忘了我呀。”

  悠一让这段娇滴滴的哀诉打动了。

  他服里蓄满了泪。他在桌子底下摸到少年的手,温和地握着。

  这时门开了,进来三人外国人。其中一人的脸悠一见过还记得。结婚仪式那天对面大楼里出现的瘦瘦的外国人。西装换了,可领结还是水珠图案的。他用鹰一样的眼睛扫视着店堂内。像是有些醉,两手响亮地拍了下连声叫着:

  “阿英!阿英!

  快活、甘美的声音在墙壁上回响着。

  少年低着头,不想被发现。然后,装出职业老成的样子咂着舌头说:

  “嘁!今晚我对他说不上这儿来的。”

  “卢蒂”晃着天蓝色上装的下摆,身子压在桌上,像强迫似的低声对阿英说:

  “阿英,去吧。那不是老爷吗?”

  这时气氛凄惨。

  “卢蒂”声音强迫着,刚才那哀诉显得更悲惨了。悠一为自己的眼泪感到难为情。少年狠狠瞅了“卢蒂”一眼,“啪”地站起来。

  决定的瞬间对于心里的伤有一种像医药般灵验的作用。悠一已经能够什么苦恼也没有地看着阿英,他感到一种自豪。少年和悠一的视线尴尬地碰在一起。至少想不露声色地修正一下别离的瞬间,两人试着再一次对好焦点,可是没成功。少年转身走了。悠一把眼睛移向别处,发现一个化过妆的年轻人,美丽的眼睛正朝着他这一边。他心里什么障碍也没有,像蝴蝶般,轻轻地移向那眼睛。

  年轻人靠着对面的墙。下穿“唐盖利斯”,上着藏青“考求罗依”上装,系一条粗粗的胭脂色领带。年纪看上去比悠一小一两岁。流动般的眉线,茂密波浪的头发,给他的脸平添一种浪漫气息。像扑克牌里的“杰克”那样忧郁的眼睛闪动着,向悠一丢着眼风。

  “那个人是谁?”

  “啊——,是阿滋吧。中野街那边干鲜货店家的儿子。好漂亮吧。给您叫过来?”

  “卢蒂”说。“卢蒂”打了个信号,庶民的王子轻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正好看到悠一掏出烟来,于是他上前一步,娴熟地点燃火柴,用手挡着风,那火光穿透他手背,把那手照得像玛瑙一样明亮。那是又大又厚实的手,让人觉得是父亲劳动的遗传吧。

  光顾这间店的客人,立场的转移是十分微妙的。从第二天起,悠一就被唤做“阿悠”了。“卢蒂”对他不仅当做客人,更把他当重要的朋友来对待。悠一出现的第二天起,“鲁顿”的客人猛增;像商量好了似的,都在嘀咕着这张新面孔的小道新闻。

  第三天,又发生一件提高悠一名声的事件。阿滋剃了个和尚头出现在店里。说是昨夜和悠一同床共枕,那头美丽的头发,算是对悠一“守身”的信物,毫不可惜地剃掉了。

  这些侠义的传说,沸沸扬扬迅速在此道的社会里传播开来。秘密结社的特征,消息决不向外部世界迈出一步,但一旦这消息进了社会内部,在令人吃惊的传播力面前,连闺房秘事也不可能守住。要问为什么,因为他们每天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话题,让报告自己或他人的闺房秘事给占住了。’

  随着悠一见闻的扩大,这个社会出人意料的庞大令他吃惊。

  这个社会在白天的社会里,穿着隐身的蓑衣仁立着。友情、同志间的爱、博爱、师弟爱,共同经营者、助手、管理人、书生,师傅徒弟、兄弟、表兄弟、舅舅外甥,秘书、提包的、司机……还有种种杂多的职务和地位:社长、演员、歌手、作家、画家、音乐家、摆架子的大学教授,公司职员,学生等等等等,男性世界的所有一切穿着隐身的蓑衣仁立着。

  祝愿自己一群至上幸福的到来,他们让共同诅咒的利害关系连结着,他们梦见一个单纯的公理。他们梦见了男人爱男人的公理,推翻了男人爱女人的老式公理的那一天。只有犹太民族才能与他们的忍耐力之强相匹敌。对一个被侮辱的观念,抱着异常执着的态度,这个种族与犹太人很相似。这个种族的感情在战争时产生狂热的英雄主义,战后作为颓废的代表暗中抱着自尊,温水摸鱼,在龟裂的土壤上培育灰暗的细小的紫罗兰花丛。

  在这个只有男人的世界里投下了一个巨大的女人影子。所有人都被这看不见的女人影子弄得悄悄不安,有人对这个影子挑战,有人在冷眼旁观,有人抵抗的结果是失败,有人从一开始就趋炎附势。悠一相信自己是个例外者,接着祈祷是个例外者,接着是努力希望能是个例外者。至少’要努力在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上制止住这奇怪影子的影响。比如:频繁地照镜子,街角的玻璃窗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忍不住要回头看一眼的小习惯,去剧场时没事情会在幕间休息时,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的小怪癖……不用说这些也是正常青年常有的习性。

  有一天。悠一在剧场的走廊里看到此道中名气很大已经带上妻子的歌手。他有堂堂大男子汉的风采和容貌,繁忙的工作之余,还在自己家的拳场上练拳击。加上他甜美的歌声,自然就具备了让女孩子们发狂的条件。今天也不例外,他被四五个千金小姐模样的女人,热热闹闹地围着,正巧这时旁边来了个差不多年纪的绅士,叫了歌手一声,这人像是学校的朋友之类的。歌手粗野地一把拉过那人的手和他握手(那模样看上去像找碴打架似的),右手大幅度摇晃着,拼命拍着对方的肩膀。对方那像是一本正经的绅士,瘦瘦的身材,被弄得有些踉跄。千金小姐们看了面面相觑,忍着偷笑。

  眼前这情景,刺痛了悠一的心。以前在公园,看到过忸怩作态,互相摩擦肩膀,甩着大屁股走路的同类,而眼前的情景正相反。正因为相反,原先隐没的相似形状反而像吸墨纸那样浮现出来。这既相反又类似的东西,让悠一觉得触动了他心里出现的某种不愉快的东西。唯心论者把这叫做“宿命”吧。那歌手对女人那种空虚的人工卖弄,他押上全部生活并倾注了连末梢神经也没有空隙的紧张努力才达到的这种催人泪下的“男性演技”里,看上去有一种难以忍耐的辛酸。

  ……其后,“阿悠”不断让人招去。也就是让他“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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