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三岛由纪夫 > 丰饶之海 | 上页 下页
一五六


  第二卷 奔马 第四十章

  12月28日又是个晴朗的日子。阿勋正踌躇着。第二天29日是皇太子殿下命名大典的日子。与其让这个喜庆日子清晨的报纸版面蒙上不吉的阴云,倒不如等以后,哪怕就在这个喜庆日子里,等大典完成,祝贺活动结束后再采取行动。考虑到上诉的可能性,再等下去是危险的。

  12月29日还是晴空万里。

  为了参加在皇城前举行的提灯游行,阿勋在学生服上又加了一件外套,便邀上佐和,提上祝贺的提灯出了家门。他同佐和在银座早早地吃着晚饭时,看到有轨电车饰成的彩车正经过银座大街,彩车上悬挂着用菊花装饰起来、写有“敬祝”字样的彩灯,司机自豪地挺起穿着镶有黄铜纽扣的蓝色制服的胸脯,从人群的缝隙中静静地向前移去。

  从数寄屋桥到皇城前,提灯游行的人群开始波浪似地涌动起来。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的画有太阳旗的提灯,映照着护城壕,照亮了冬日傍晚的松树。皇城前的广场上,无数的提灯拂去了包裹着松树的黑暗,代之以摇曳不定的意外亮光。万岁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高呼万岁时举起的提灯的光亮,使得不断张合、蠕动着的嘴巴和喉结显得分外郁暗。人们的脸沉浸在暗影里,忽然却又映现在摇曳着的光亮之中。

  不大工夫,佐和就与阿勋走散了。佐和在人群中漫无目标地寻找了四个小时,最后回到靖献塾,报告了阿勋失踪的消息。

  阿勋返回银座,在菊一文字刀店买了一把短刀和一把相同白鞘的小刀,把小刀揣进学生服的内兜,把短刀放在了外套的内兜里。

  阿勋心里着急,便乘出租车前往新桥车站,恰好赶上了发往热海的列车。列车上很空。阿勋占据了四个人的座席,从衣袋里取出剪下的杂志残页,又重新读了起来。这是从佐和那里借来的新年号《讲谈俱乐部》杂志上剪下的一页。

  在这篇题为《政界、财界要人的年末年初》的花边报道中,有关藏原的部分是这么写的:

  藏原武介氏的年末年初过得非常简朴,甚至连高尔夫球也不打。每年最后一个办公日刚刚结束,他便一头扎进热海伊豆山稻村的别墅,亲手侍弄他引以为豪的柑橘园,并视这种生活为最大乐事。附近的橘山大多在年内采果,只有藏原家,在新年期间观赏过压弯枝头的果实后寸采摘下来。除了分送朋友外,其余的柑橘全都捐赠给免费治疗医院和孤儿院。这位被称之为财界罗马法皇的人所具有的朴素品质和高尚情操,由此可略见一斑。

  阿勋从热海车站乘上公共汽车,在伊豆山稻村下了车。这时已经10点多了,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大海的声响。

  沿着公路虽然有一些村庄,但各家都已经关门闭户,不见一丝灯光。阿勋感到了海风的寒冷,便竖起了外套的衣领。通向海边的下坡道上,有一座大石门。门前有灯,阿勋立即看到了灯光下写有藏原名字的门牌。在宽广的前院对面,灯火通明的大宅子沉浸在静谧之中,四周围着长有树篱的低矮石墙。

  隔着马路是一片桑园。在那片桑园的尽头,一块写有“直接销售柑橘”字样的白铁皮招牌被绑在桑树上,在寒风中呜呜作响。阿勋听到了一阵响声,是从向大海迂回着蜿蜒而下的那个坡道上传来的,便藏在了那块白铁皮后面。

  往坡上走来的是个警察。警察慢慢走上坡来,在门前站了一会,撇下西洋军刀的声响,便顺着那条石墙边的小径走去了。

  阿勋从白铁皮招牌后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横穿过坡道。在穿过坡道时,他看到在山坡下,没有月光的大海像是一条黑色的长带。

  阿勋轻而易举地攀上了石墙,但生长在石墙上的树篱之中却隐藏着带刺铁丝,勾破了外套的底摆。

  这家的庭院里,在梅、松、棕榈等庭园花木之间,到处种植着柑橘,一直浸润到了客厅附近,像是为供主人欣赏而种下的。黑暗中,阿勋嗅出了水果飘逸出的熟透了的馥郁芳香。巨大的棕榈树那干透了的枯叶,如同驱鸟器似的在海风中发出阵阵恫吓的呼哨。

  阿勋一步步地踏上了土地,脚下润泽的泥土仿佛含有肥料一般松软。阿勋一点点地挨近了泄出明晃晃灯光的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虽是日本式瓦屋顶,可窗子和墙壁却都是西洋式的。窗上挂着花边窗帘,把身体贴在墙壁上,踮起脚尖来便窥见了室内的一部分情景。

  墙壁的一部分修起了烟囱,像是西洋式的暖炉。阿勋看见了站在窗边的女人身后的鼓形带结。这带结往旁边一移,便露出了一张老人紧绷着的脸。这老人身材矮小,有些发胖,和服上套了件灰绿色的坎肩。这便肯定是藏原了。

  藏原和女人在相互说着什么。女人离开这里时,手上端着的盘子闪现出了光亮,似乎是来送茶水的。女人离去后,房间里就只剩下藏原一人了。

  藏原面向暖炉,好像把自己的身子埋在了安乐椅里。从窗外看过去,只能看见他那光秃秃的脑门像是在随着暖炉中的火焰而摇曳着。看起来,他是在一边啜着身旁的茶,一边读着书或是在冥想。

  阿勋探寻着入口处,从院里走上两三级石阶,发现了那里的房门。他把眼睛贴在泄出些许灯光来的门缝上。没有上锁,只搭着挂钩。阿勋从外套内兜里取出短刀,然后脱下外套,把它放在黑暗中松软的泥土上。他又在石阶下拔出短刀,扔掉了刀鞘。抽出的短刀发出惨然的光亮,竟像是短刀自身在发光。

  他轻手轻脚地登上石阶,把刀尖插入门缝里,挑起了挂钩。挂钩非常沉重,当终于把它挑开时,却发出了挂钟时针走动一般的声响。

  不应该再在这里窥视室内的动静了,因为藏原肯定已经听到了那个声响,因此阿勋猛地旋动门上的把手,推门闯了进去。

  藏原背对着暖炉站起身来,却没有叫喊,紧绷着的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冰。

  “你是什么人?来干什么?”

  藏原用沙哑、无力的声音问道。

  “让你为在伊势神宫所犯下的不敬之罪遭受神罚!”阿勋说。从高低适中的朗朗语调中,阿勋对自己的沉着有了自信。

  “什么?”

  藏原的脸上现出了诚实而又迷茫的表情。在这转瞬间,通过他那生动的表情可以清楚看出,他正在记忆中努力搜寻着,却又实在想不出任何东西来。与此同时,内心里一种不祥的、孤独的恐怖,使得他用看着疯子一样的眼神盯着阿勋。或许是要避开背后的火焰,藏原把后背往暖炉旁的墙壁稍稍挪动了一下,可这个动作却促使阿勋立即采取了行动。

  就像佐和曾经教过的那样,阿勋猫一般弓起后背,右肘紧紧贴靠肋腹,左手为不使刀刃上翻而按住紧握短刀刀柄的右手手腕,用整个身体向藏原的身体撞去。

  首先感到的,与其说是刀刃刺人对方身体的感觉,倒不如说在一股反作用力的推动下,刀柄猛烈撞击在自己肚子上的感觉。阿勋觉得这还不够,便按住对方的肩头,想要刺得更深一些。然而让他惊讶不已的是,要抓住的肩头却比想像的位置要低得多。而且,按住的肉也丝毫没有了肥肉所特有的柔和,却像木板一般僵硬。

  映现在他眼中的,并不是痛苦的脸,而是一张松弛下来的脸。眼睛睁得很大,嘴巴不检点地张着,滑落了的上侧假牙也突了出来。

  阿勋想拔刀,却又拔不出来,不由得感到焦虑。对方的体重全都压在了刀上,藏原的身体以刀刃为中心,雪崩似地垮了下来。终于,阿勋用左手按住对方肩头,再抬起右膝顶住对方的大腿,把刀拔了出来。

  鲜血喷射到阿勋的膝盖上。像是要沿着喷溅的方向去追赶鲜血似的,藏原向前方倒了下来。

  阿勋回过身来刚要离开房间时,通向走廊的房门打开了,迎头撞上了刚才的女人。女人发出了惊叫声。阿勋立即掉转方向,从进来的那扇房门跑向院子里,眼前却全是受惊吓的女人翻着白眼角的残影。

  阿勋不顾一切地穿过庭院,往大海方向跑了下去。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