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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接受了,因为我被新河男爵关怀先辈的情意给打动了。后来,靖献塾便朝着繁荣、昌盛的方向长足地发展起来了,这你和佐和也都知道。”

  “所以爸爸要让我们遭到逮捕,从而保护了藏原,对吗?”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的,这是小孩子的想法。作为父亲,无论接受了多少巨款,在自己的孩子和毫不相干的财界巨头之间,是知道谁更重要的。”

  “因此您采取了最好的方法,那就是既救了儿子的命,又保了藏原的命,又还了新河男爵的人情,对吧?”

  本多高兴地看到,阿勋的眼睛终于又开始像以往那样燃烧起来了。

  “不对!这正是你想法中的浅薄之处。你必须知道,这个世界是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只要不到天国去,就无法回避人世间的这种复杂关系。你越想摆脱这种关系,它就越是紧紧地缠绕在你的身上。只有坚守节操,才能不为这种关系所困扰。

  “我就不为这种关系所困扰,阿勋。

  “在我来说,无论接受了多少钱,你若是想刺杀新河和藏原,那你就去干好啦,大不了事后我切腹陪罪罢了。这点精神准备,我在接受钱款时就有了。商人如果收了钱而不交货,那是欺诈。而国士则不然,钱是钱,信义是信义,这是两回事。钱尽管去花,为了信义则切腹自杀就可以了。事情不过如此而已。

  “就是这种精神准备啊,为了让你具有这种男子汉的精神准备,我才敢于说出以上这些话的。出污泥而不染,这才是真正的纯粹。厌恶污浊则不可能办成任何事情,也永远成不了男子汉,阿勋。

  “我说到这种程度,你也该明白了吧。之所以让你被捕,并不是为了救藏原的命。不,甚至也不是为了救你的命。如果我认为那时你采取行动、舍生赴死是名垂青史的最好方法,我会很高兴地让你去死的。我没那么做,只是因为我并不那么认为。好吧,刚才也说到了这些,就不再重复了。正因为考虑到你的志向,疼爱自己的孩子,我才下决心让你被捕的。是吞咽着血和泪下这个决心的。是吧,阿峰?”

  “阿勋,假如你不感谢爸爸的这番苦心,是要遭报应的呀。”

  阿勋默默低垂着头,醉意在他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层朝霞的色彩,搁在暖炉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看到这些,本多立刻意识到,从刚才起就一直想向阿勋诚恳进言的是什么了。

  那是一句话,是在饭沼冗长而又自私的训话中,只要一有间隙,就会从本多内心里进溅而出的一句话。说出那句话来,可能会使一切全都归于瓦解,也可能会使阿勋因此而觉醒,无所畏惧地奔向充满阳光的辽阔原野……可是,假如只是为了安慰正悲哀地低垂着头的阿勋而说出那句话来,它就会是一句危险的话,或许将会把阿勋生涯中最纯粹的这次苦恼当成这世上最愚蠢的东西……那句想要告诉阿勋的话就是:转生的秘密……本多要把保持至今的秘密,像将买来的鸟儿放生一样让它们拍打着翅膀一齐冲上蓝天。然而,当本多看到再次抬起头来的阿勋面颊上流淌着的眼泪时,他的这个想法也就烟消云散了。阿勋就像被焦虑困扰着的一条身强力壮的狗那样嚎叫似地说道:

  “我就是为幻想而活着的,以幻想为目标而行动,也因为幻想而受到了惩罚……我多么想得到不是幻想的东西啊。”

  “成为大人后就会得到了。”

  “与其成为大人……是啊,或许还是转生为女人更好啊。如果是女人,就可以不用为追求幻想而活着了。对吗?妈妈?”阿勋笑了起来,脸上像是生出了许多龟裂。

  “说什么呀?当女人有什么好的?真混账!喝醉了吧,竟说出这种话来。”阿峰生气似的回答。

  接着又喝了一些酒的阿勋,很快就把面颊偎依在暖炉上睡着了。佐和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送到他自己的房间去睡。本多原想借这个机会告辞,可又放心不下地跟了过去。

  佐和一言不发,细心周到地把阿勋放在了床上。这时,走廊里远远传来了呼喊佐和的声音。佐和起身去后,房间里便只剩下了本多和睡着了的阿勋两人。

  睡着了的阿勋由于醉酒而满脸通红,痛苦地喘着粗气。尽管是在睡梦中,他的双眉依然威风凛凛地紧锁着。忽然,本多听见阿勋一面翻身,一面含混不清地高声说着梦话:

  “非常遥远的南方。非常热……在南国蔷薇的光亮中……”

  这时佐和进来请本多。阿勋或许是在诉说那烂醉的昏热,本多却把这句暧昧的梦呓记在了心里。絮絮叨叨地叮咛佐和要细心照料阿勋后,本多向门口走去。本多感到很奇怪,自己曾那样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营救阿勋,而且也终于营救成功了,可自己却没能生出一丝满足的感觉来。

  第二卷 奔马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又是个晴朗的日子。

  一大清早,附近警署的便衣警察坪井就来串门。他是来观察动静的。

  这位50岁上下的警察是剑道二段,他又一次传达了署长的意思,希望阿勋每个星期日到警署的练武厅去指导少年们练习剑道。然后他这样说道:

  “哎呀,出于职业上的考虑,署长不好公开进行褒扬,可背地里对你却很敬佩哩。请你这样的人来教导少年们学习剑道,同时灌输日本精神,也是家长们的希望啊。如果不上诉的话,新年一过就想来拜托你。当然喽,我想是不会上诉的。”

  阿勋看着身穿便衣的警察那裤缝不直的裤子,不禁想像起自己在教少年们剑道的过程中衰老下去的样子。那时,从防护面具后包头布毛巾的隙缝中,用紫绳系着的白发会闪现出光亮来吧。

  便衣警察回去后,佐和把阿勋请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说:

  “好久没在铺席上躺过了,我枕着褥垫,胡乱翻阅着这一年里积存起来的《讲谈俱乐部》,真是美不可言啊。先不说这些。虽说是在反省期间,可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总呆在家里也真受不了呀。好在和我一起出门也还是可以的,因此今天晚上去看看电影什么的吧。”

  “噢。”阿勋未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觉得这样未免过于简慢,就说,“到朋友家去拜访一下也好,只是……”

  “算了,算了,现在大家最好还是不要见面,免得见面时不留神说出本来不想说的话。”

  “的确也是这样。”阿勋沉默着,没有说出想去看望的人的名字。

  “你有什么事要问我吗?”在一阵可疑的沉默之后,佐和开口说道。

  “是啊,其实,父亲的谈话里还有一处没弄明白。也就是说,是谁把我们的事告诉父亲的?而且,很可能是在那次被捕的前不久。”

  佐和失去了一直流露出来的无忧无虑的神情,突然闷声不响地沉默起来,却使得阿勋感到了不安。这沉默仿佛在毒化着世界。阿勋忍耐不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通过透明窗玻璃洒在铺席上的充沛日光,把自己的爪子搭放在铺席那褪了色的茶色布包边上的情景。

  “你真的想知道吗?听了后不会后悔吧?”

  “我想面对现实。”

  “那我就说了吧,反正先生也已经说得那样清楚了。

  “其实,在被捕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去年11月30日的晚上,槙子曾给先生来过一个电话,是我去通知的。先生出来接了电话,我不知道槙子在电话里对先生说了些什么。听完电话后先生立即准备外出,连随从也没带就出去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佐和的温和中含有一种勤快,像是事后在为冷得发颤的人的肩头披上毛毯。

  “我知道你喜欢槙子,还知道槙子也喜欢你。说不定,槙子爆发出来的热情,比你的还要高出很多倍呢。可正是这种爆发热情的方式,才产生了可怕的后果呀。

  “当她作为证人出庭作证时,我看到了她的本性,觉得她是个非常可怕的女人。这可是我的真实感受啊。为了救你的性命,那个女人竟把一切都赌上去了。与此同时,她也盼望你能在牢房里一直呆下去。你明白吗?

  “而且,你还必须了解槙子以前的婚姻是如何破裂的。槙子以前的丈夫虽说也爱她,可同时又是个放荡不羁的酒色之徒。若是一般的女人,也就会一声不响地忍受着。但槙子却很矜持,没法容忍这一切。而且,她又是那么爱慕她的丈夫,就更加难以忍受这一切了。于是,她不顾社会议论而回到了娘家。

  “因为她是这么一个人,所以当她重新迷恋上一个男人时,就再也不会掉以轻心了。越是迷恋上男人,她对未来就越是感到不安。以往那些痛苦的经历,使得她决不再相信男人。终于,她宁可自己所倾心的男人不能在身边,宁可忍受着不能与这个男人相会的无限痛苦,也要把他作为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男人。当然,她的这种心理变化也是很自然的。你想想看,男人决不会见异思迁的地方是哪里?对女人来说,最最放心的地方又是哪里?那就是牢房!你刚刚被她迷恋上,就被她扔进了牢房。你真该庆幸生了一个男儿身啊。嗯?我实在羡慕你那不浅的艳福哩。”

  佐和不顾一切地说着,同时抚摩着他那苍白、浮肿的面颊,也不看阿勋一眼,喋喋不休地接着往下说:

  “今后要躲开这种危险的女人,让你同各种可爱的女人交往吧。先生也已经吩咐过了,还给了很多零用钱。尽管这是从藏原那里间接得来的钱,可就像先生所说的那样,钱是钱,信义是信义。你还没有抱过女人吧?

  “今天晚上不去看电影吗?是去芝园馆看洋玩意儿,还是到国学院大学旁边的冰川馆去?那里正挂着千惠藏的照片哩,去看看也好。然后就到百轩店喝上一杯,最后两人再赶到圆山町去吧。先生所说的成人仪式一定要办。要是决定上诉那就全完了,因此必须在那之前尽快把事情办完。”

  “那些事,还是放在决定不再上诉之后再说吧。”

  “可要是上诉怎么办?那可就全泡汤喽。”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阿勋固执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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