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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那么辛苦了。证人请退庭。”审判长说道。

  “……我请求允许在庭证人出庭作证。姓名叫鬼头槙子。为了饭沼被告和集体被告的利益,请讯问在预定行动的前三天,有关饭沼被告幡然悔悟这一事实。我还要出示证人在当时写下的日记,请参考这些来进行讯问。”本多说道。

  刑事诉讼法中虽然没有在庭证人的规定,但根据立证的需要,在征求检察官和陪审官的意见后,审判长可以批准。本多正是利用了这一条惯例。

  审判长征求检察官的意见时,检察官冷冷地表示同意,同时显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色。审判长接着把头歪到右陪审官那里低低商量了一会,同样又和左陪审官商量过后说:

  “可以,允许在庭证人作证。”

  于是,槙子出现在了法庭的人口处。她穿着藏青色条纹相间的绉绸夏季和服,系着博多产的白色腰带。

  盛夏里,天生白皙的肌肤宛若冻冰一般,在遮住耳朵的乌黑头发和藏青色衣领的反衬下,如同遥远的景色那样沉静的面庞浮现了出来。润泽、生动的眼睛下面,现出了一小块像是被毛刷子刷上的薄暮似的衰老。略微斜着的带扣中央,缀着一条碧绿的翡翠香鱼。这块玉石上的光泽,把槙子那稍显宽松的衣着紧紧地勒了起来。在她那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表情下,却蕴藏着极为丰富的纤细情感。她那毫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来的,也不知是忧愁还是冷笑。

  槙子看都不看阿勋一眼,径直走上了证人席。因此,阿勋只能看见她那凉冰冰的脊梁和鼓形的背带结。

  照例,审判长大声朗读了宣誓书:

  “我宣誓:遵从良心,讲述事实,不予隐瞒,不加捏造。”

  槙子毫不犹豫地在送到证人席来的宣誓书上签了名,紧接着从衣袖中取出小小的图章印盒,用美丽的手指抓住细细的象牙印章,用力捺了下去。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本多,在她的手指间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鲜血一般的红色印泥。

  在本多的桌子上,放着槙子同意公开的日记本。本多如愿以偿地把日记列为了物证,把槙子当成了证人。不过,还不清楚审判长顺利同意这一切的真实用意。

  ……

  审判长:你和被告是怎么认识的?

  槙子:家父同阿勋君的父亲很要好,而且家父又很喜欢年轻人,阿勋君时常到我家来玩,就相处得比亲戚还要亲了。

  审判长:你和被告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间和什么场所?

  槙子:是去年的11月29日晚上,他到我家来的。

  审判长:你交上来的日记的内容没有问题吗?

  槙子:没有问题。

  审判长:……接着,请辩护人进行讯问。

  本多律师:是。这是你去年的日记本吗?

  槙子:是的。

  本多律师:这是没有页码限制的日记,也就是所谓的自由日记。多年来,你一直在认真地写这种长篇日记吗?

  槙子:是。是这样的。因为我要随时把刚创作的和歌记下来……

  本多律师:一直都这样不换页码,只空出一行来,就接着写第二天的事,是吗?

  槙子:是。从两三年以前起,要写的东西越来越多,假如要换页码写的话,虽说是自由日记,等到秋天就要写完页码的。虽然看起来乱糟糟的,可就这么每天接着写下来了。

  本多律师:那么,去年,也就是昭和7年11月29日的日记,可以保证肯定不是后加上去的,而是当天夜里写的,是吗?槙子:是。我写日记,一天也没有中断过。那天也是在晚上临睡以前写的。

  本多律师:现在我来朗读一下昭和7年11月29日的日记中,与被告饭沼有关的部分:

  ……晚上8点钟左右,阿勋君突然来访。好久没有见面了,不知为什么,今天晚上阿勋的影子总是在眼前忽隐忽现,以至在他按响门铃前,我就迎到了大门口,这或许是出于我那奇妙的预感吧。他穿着学生服和木屐,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可一看他的脸色,就觉得一定出了非同寻常的事。他毫无必要地郑重施礼,可面部却很僵硬。忽然,他把提着的小木桶像是推给我似的说:“母亲让我送来的。这是从广岛捎来的牡蛎,分了一些给你们。”在大门口的昏暗中,小木桶里的水发出阵阵咂嘴般的声响。

  他匆匆忙忙地借口说还要复习功课,这就要告辞,可从他的脸上却可以明显看出这是撒谎,根本不像是平常的阿勋君。我一面极力挽留他,一面接过了小木桶,便进去通知父亲。父亲爽朗地命令道:“就说让他进屋来。”

  当我匆匆赶回大门口时,阿勋君正要溜走。我慌忙追到门外,想要向他问明事情的原委。

  阿勋明明知道我在后面追赶着,却连头也不回一下,步子也不见放慢。

  追到白山公园面前,我喊了声“你生什么气呀”,他这才终于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脸上像是难为情似的泛起了僵硬的微笑。后来,我们就迎着寒冷的夜风,坐在白山公园的长椅上谈起话来了。

  我问他那个运动筹划的如何了。因为在此以前,他和同伴们在我家也曾议论过“日本照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也时常用牛肉火锅招待他和他的同志们。我想,阿勋君最近一次也没来我家,大概是忙于运动的缘故吧。

  于是,阿勋君阴沉着脸,缓慢而痛苦地说道:“我到这里来,其实就是想对你说说那个运动的事。可一看到你的脸,想到以前在你面前曾经说了那样的大话,就羞愧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这才想溜回去的。”

  打听过后我才知道,原来运动在我所不了解的这段期间内,已经发生了激烈的变化。其实大家都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恐怖,同时试探同伴的勇气,相互之间才说得那样慷慨激昂的。由于这种过激的言辞引起恐惧而离队的同志与日俱增,剩下的少数人却硬要打肿脸充胖子,明明实施行动的勇气越来越小,可在言辞和计划中还要梦想制造流血惨案,以至最后彼此都无法收场。由于谁也不肯在口头上示弱,因而从开会的情形来看,确实要让人大吃一惊,可实际上谁也没有实施行动的胆量。但尽管如此,也没有一人敢于承担胆小鬼的恶名而提议中止计划。事态如果就这么发展下去,被卷进去的危险程度势必将要增加,大家也将会稀里糊涂地去干违背自己意愿的事。虽然自己身为负责人,可就连自己也不想再干下去了。今天晚上就是来求出主意的,看看有什么停止实施计划的好办法……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费尽口舌劝他中止行动,而且还说,正是敢于下这种中止行动的决心的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虽说同志们一时不能理解,但一段时间后,他们一定会明白这一切的。况且,为国尽忠的方法还有很多。如果需要的话,我愿意以女人之身去说服大家。可阿勋说,我出面反而会更麻烦。我也觉得这话有道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走到白山神社的神殿前临分手时,两人都作了祈祷。随后阿勋爽朗地笑着说:“啊,被你这么一说,心里畅快多了,也不想再干下去了。这几天里找个机会,向大家宣布中止行动。”这样,我也多少放下心来了,可内心深处却仍然积存着不安。

  写到这里不禁又兴奋起来,今天晚上又要睡不着了。父亲寄以厚望的那样优秀的青年,倘若有个闪失,说得夸张一些,甚至是日本的一个巨大损失。今晚心情郁闷,和歌也写不成了。

  就念到这里。这些肯定都是你写的吗?

  槙子:是的,是我写的。

  本多律师:没有后来经过添加和修改的地方吧?

  槙子:您也看到了,一处也没有。

  审判长:这么说,据你看来,那天晚上被告饭沼完全放弃了犯罪的意图,是吗?

  槙子:是的。是这样的。

  审判长:饭沼对你说了行动的日期吗?

  槙子:不,没有说过。

  审判长:当时你不认为,他是在特意对你隐瞒吗?

  槙子:因为他已经断然取消了行动,也就不需要再把以前决定的行动日期告诉我。平常他就是个老实人,如果说了谎,我相信自己一眼就能看出来。

  审判长:你和被告的关系那么亲密吗?

  槙子:是的,简直就像姐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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