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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北崎:嗯,对啦,有一天晚上,我送晚饭去三浦中尉的房间,经过堀中尉的房间时,拉门关得紧紧的,房间里忽然传出堀中尉像是喊口令似的很大声音,当时真把我给吓坏了。

  检察官:堀中尉说了些什么?

  北崎:只有一句话我还记得很清楚,他生气地大声喊道:“行了,中止吧!”

  检察官:你听见他说了要中止什么吗?

  北崎:哎呀,这个嘛,总之,我只是从那里经过,被这么一声怒喝,吓得我差一点把晚餐的饭菜都给弄翻了。我的腿脚又这么不灵便,就只顾急匆匆地把饭菜端到三浦中尉的房间里去。那天晚上,三浦中尉大概饿坏了,早就在催促着我,“喂,老爷子,早点开饭啊。”万一我在这房门口把饭菜给弄翻了,就该轮到三浦中尉来对我大声斥责了。当我把饭菜端到三浦中尉的面前时,中尉独自笑着,只说了一句“干上啦”,就没再说别人的闲话。我想,这一点正是军人们的长处。

  检察官:那天晚上,堀中尉那里来了几位客人?

  北崎:哎呀,大概是一个人吧……是的,是一个人。

  检察官:中尉说“中止吧!”这句话的那天晚上,是什么时候?这一点极其重要,所以请你准确地回忆出来。是哪年、哪月、哪天、几点钟?你记日记吗?

  北崎:不,哪里!哪里!

  检察官:你听懂我问的话了吗?

  北崎:什么?

  检察官:你记日记吗?

  北崎:啊,是说日记吗?我不记。

  检察官:那么,那个夜晚是哪年哪月哪日的大约几点呢?

  北崎:哎呀,我想,一定是去年的事。对啦,当时拉门关得那样紧,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所以肯定不会是夏天。也不会是初夏或初秋。那时已经很冷了,但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大概是去年的4月以前,或是10月以后。时间是吃晚饭的时分,日子嘛……唉,等一等。

  检察官:能不能说得肯定一些,是4月还是10月?或者说,是3月还是11月?

  北崎:是。现在我正拼命地想哩……嗯,对了,不是10月就是11月。

  检察官:到底是10月还是11月?

  北崎:这一点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检察官:可以认为是10月末或是11月初吗?

  北崎:啊,可以吧。我已经记不清了,真对不起。

  检察官:当时那位客人是谁?

  北崎: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堀中尉平时只是吩咐我,几点钟左右有几个年轻人要来,让他们进来。

  检察官:那天晚上来的客人也很年轻吗?

  北崎:是的,我记得是个学生。

  检察官:还记得他的脸吗?

  北崎:这……记得。

  检察官:请证人向后看。在那排被告中,有没有那天晚上的客人?你可以走过去,一个个地仔细辨认他们的脸。

  ……

  阿勋听凭高个子老人弯腰来到面前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如同牡蛎一般浑浊不清。茶褐色的血管爬在眼白上,瞳孔被它从四周紧紧缠绕着,形似一粒没有光泽的黑痣。

  “那天晚上到公寓去的,不就是我吗?”由于这时阿勋被禁止开口说话,便拼命用眼色向他示意。尽管阿勋的脸就在老人眼前,可老人的眼睛却好像被卷进了漂浮在两人之间的那种暧昧的雾霭之中,视线始终定不下来,茫然地继续扫视着。

  手杖在地板上颤悠悠地拖曳起来,老人的目光移向了井筒。除了阿勋,其他人都没有被辨认那么长时间。阿勋确信,老人终于回想起自己来了。

  北崎回到证人台的椅子上,像是正极力寻觅在脑海中烟雾般消散了的记忆,把臂肘倚在手杖头上,手指捂着脑门,茫然地站立在那里。

  检察官从法台上用透出焦躁的语气问道: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北崎甚至都不向检察官那边看去,像是对着映现在法台围板中自己那模糊的身影说话似的,用难以听清的声音说道:

  “实在记不清了。最前面那位被告的……”

  “是饭沼吗?”

  “名字我不知道,最左边的那个年轻人的脸,我记得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肯定来过我的公寓,只是记不清他是不是那天晚上来的那个客人。或许他要找的人不是堀中尉,让我在公寓撞上了。”

  “那么,他是三浦中尉的客人吗?”

  “不,也不是。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带着女人到我家的另一间独屋来过,会不会就是他……”

  “是饭沼带着女人去的吗?”

  “我记不清了,可他很像那个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正在想,好像是20多年前来过的。”

  “是在20年前,饭沼带着女人去的吗?”

  检察官脱口说出的这句话,在旁听席上引起了一阵哄笑。

  老人全然不理睬这个反应,执拗地重复说道:

  “对,是这样。肯定是20多年前……”

  这位证人是否具有证实能力已经很清楚了。人们都在嘲笑着北崎年老昏庸。开始时,本多也是其中的一个,可当老人再一次认真地说出“20多年前”这句话时,刚才的嘲笑便突然被战栗所取代了。

  本多曾听清显说起过,在北崎军人公寓的一间独屋里,他同聪子幽会的详细情形。在当年的清显和现在的阿勋之间,除了年龄恰巧相同以外,外表上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然而,在挨近了死亡的北崎心中,出现了记忆上的混乱。一个古老的房间里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当中,只有色彩的浓淡超越了时间而连接了起来。以往恋爱的热情和今天忠义的热情,在表示界限的准绳以外的地方混合在了一起。在被搅和得越发暧昧了的池沼一般生涯的记忆中,两朵秀丽的红白两色莲花在观念上被看成了一朵,这也是有可能的。这种错觉,在衰老不堪的北崎的心目中,无异于滞淤着的灰色沼泽忽然现出了奇怪的澄明的光亮。他一定是为了抓住这难以言喻的清澈的光束,才毫不顾及众人的嘲笑和检察官的怒气,固执地重复着那句相同的话的。

  想到这里,本多觉得,被擦拭得发出耀眼光泽的米黄色法台和法官们那威严的黑色法衣,在窗外夏日强烈阳光的照射下,骤然褪去了色泽。在眼前威严地炫耀着精巧机构的法律秩序,却宛若冰冻而成的城墙,在夏日骄阳的照射下,眼看着正在消融下去。北崎确实看见了常人眼睛所看不见的巨大光束的纽带。夏天的烈日把窗外前庭的松树针叶一根根地照耀得发出了锐利的光亮。比起占据着室内的法律秩序,这阳光确实形成了更加严峻、更加壮观的绳索之源。

  “辩护人有什么要讯问证人的吗?”

  “没有什么要问的。”本多在茫然之中回答着审判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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