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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感到自己还太激动,不愿意回家去,因而她再往前坐了一段车,到了市里,她在一家小茶店的门口下了电车。她跑到店铺后面一个光线较暗的小房间里,喝了一碗茶,吃了一点黄油面包。她现在吃什么都觉得毫无味道。她这时跑来喝茶完全是一种机械动作,不过是为了消磨掉这一段时间罢了。她坐在那个阴暗的没有什么人注意的小房间里,自己甚至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她只是无意识地揉摸着她受伤的手背。

  当她最后取道回家的时候,西边的天上已是一派落日的红霞。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家去。家里也没有任何她感兴趣的东西。实在说,她只不过是为了装作很正常罢了。她和谁也不愿谈话,也找不到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可是,在这一片落日的余晖之下,她必须往前走,孤独地往前走,因为她知道在人世中有很多可怕的东西,现在正要把她毁灭掉,她已经和它展开战斗了。但是一切也只能如此。

  第二天早晨,她仍然还得上学校去。她爬起身来,连哼也没有哼一声就又到学校去了。如今她已是在某种更大的、更坚强的、更粗野的意志的掌握之中。

  学校里相当安静。可是,她可以感觉到全班正瞪着眼看着她,随时准备向她猛扑过来。她的本能让她知道,如果她软弱无力,那么全班的本能就是希望跑过来把她抓住。可是她始终保持冷静,做好充分的准备。

  威廉斯没有上学。早晨十点钟的时候,教室外面有人敲门:有人要见校长。哈比先生沉重地、生气地、神经质地走了出去。他非常害怕前来找碴的学生家长。他出去在过道里呆了一会儿,接着又走了进来。

  “斯特奇斯,”他对一个较大的男孩子叫喊着。“你站到前面来,谁要是说话就把他的名字给记下来。布兰文小姐,请你跟我来一下。”

  他仿佛恨不得一把将她拖过来。

  厄休拉跟在他的后面。在廊子里她看见了一个皮肤发白的瘦小的女人,她穿着一套灰色的衣服,戴着紫红的帽子,倒也穿戴得十分整洁。

  “我是为弗农的事来的,”那女人用一种很高雅的腔调说。这个女人全身有一种高雅和整洁的气派,但这却和她的近于乞丐的举止,和她那仿佛是一件什么已经从里面烂透的东西,让人一碰就觉得难受的感觉,形成一种离奇的对比。她既不是一位阔太太,也不是一个普通工人的老婆,而是一个和整个社会脱离的人物。从她的衣着来看,她并不穷。

  厄休拉马上就知道她是威廉斯的母亲,他就叫弗农。她记起来,他一向穿得很不错,很干净,总是一身水手服。他也同样有这种独特的、若隐若现的不卫生的气息,简直像一具尸体一样。

  “今天我没有办法让他来上学。”那女人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很高尚的派头接着说,“昨天晚上他回家去感到非常难受——一直恶心,直要吐——我应该找个医生给他看看。——你知道他的心脏很不好。”

  那女人用她那苍白无神的眼睛看看厄休拉。

  “不知道,”那姑娘回答说,“我不知道。”

  她厌恶地站在那里,一时拿不定主意。身材高大的哈比先生,撅着两撇胡子,眼角露着淡淡的难堪的微笑站在一旁。那女人无动于衷,仍然恶毒地讲着:

  “哦,是的,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有了心脏病。这也正是他为什么常常有时不能来上学的原因。谁要是打他,那对他的病可是很不好的。今天早晨,他还病得很厉害——一会儿我回去还得给他找大夫。”

  “那么,这会儿有谁陪着他呢?”校长机警地用他的低沉的声音插嘴说。

  “噢,有一个妇女到我家来给我们帮帮忙,我现在让他和她呆在一块儿——她对他是很了解的。可我呆会儿在回家的路上就得去请一个大夫。”

  厄休拉静静地站在那里,她感到这里面隐隐约约有一种威胁的意思。可是,因为这个女人她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对她还不能十分了解。

  “他告诉我,他在学校挨打了。”那女人接着说,“我给他脱衣服让他上床的时候,他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我可以让任何一个大夫去看看的。”

  哈比先生等着厄休拉回答。她现在开始明白了。那女人是威胁着要控告她殴打了她的儿子。也许她想讹她一笔钱。

  “我用棍子打过他,”她说,“他实在太爱捣乱了。”

  “他要是老捣乱,那我十分抱歉。”那女人说,“可是,对他的这一顿打,实在太不像话了。我可以把他身上的伤痕让任何一个大夫去看。我肯定这是不允许的,我们可以把这件事让大家知道知道。”

  “我所以打他,是因为他不停地用脚踢我。”厄休拉说,由于她现在也颇有些责怪自己,因而她更为生气了。哈比先生眨巴着眼睛,站在一边开心地看着那两个妇女去较劲儿。

  “我肯定说,他要是在学校里态度很坏,那我真感到十分抱歉。”那女人说,“可是我不能想象,他到底干了什么事,竟会让他遭到这样的痛打。我没有办法让他再上学,我也没有钱请大夫。按规定能允许一个老师这样打学生吗,哈比先生?”

  校长拒绝回答。厄休拉痛恨自己,也痛恨在这种情况下还带着恶意的狡猾的微笑,袖手站在一旁的哈比先生。另外那个可怜的妇女是在寻找缺口。

  “这对我可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为了让我的孩子能过得像样一些,已经够我挣扎的了。”

  厄休拉仍然一言不发,她看着那柏油庭院,那里有几张脏兮兮的纸片在风中飘动。

  “我敢肯定,这样打孩子是不容许的,特别是对于一个身体很虚弱的孩子。”

  厄休拉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仍然呆呆地朝着庭院里望着,她对这一切都非常厌恶,她已经毫无感觉,甚至失去存在了。

  “我知道他有时候是很淘气——可是那也不会太出格的。现在他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痕。”

  哈比先生,眼角上闪动着嘲弄的微笑,巍然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着这件事告一结束。他感觉到目前的情况完全得由他来左右。

  “他病得非常厉害,我今天恐怕根本没有办法让他上学了。他简直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仍然一语不发。

  “校长先生,这您就明白,他今天为什么要旷课了。”她转向哈比先生说。

  “噢,是的,”他毫不在意地回答说。厄休拉对他的那种男性的胜利感非常厌恶。她讨厌那个妇女。她对一切都感到厌恶。

  “希望您尽量记住这件事,校长先生,他是有心脏病的,经过一次这种情况之后,他病得非常厉害。”

  “是的,”校长说,“我一定注意这件事。”

  “我知道他是很调皮,”那女人现在完全是在对那个男人讲话了——

  “可你们完全可以惩罚他,而不要打他——他的身体真是非常虚弱。”

  厄休拉现在开始感到非常不安。哈比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站在那里,那女人为了讨好他,正像钓鱼的逗鱼一样在逗着他。

  “我这是来解释解释,他今天为什么没来上学,校长先生,现在您该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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