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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究竟谁是上帝的儿子呢?耶稣不是上帝的独生子吗?亚当不是上帝创造的惟一男人吗?显然还有一些并非亚当所生的人。他们是谁,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们也必然来自上帝,上帝,在亚当和耶稣之外,还有很多后代,还有一些亚当的孩子们也不知道来历的别的孩子吗?也许这些孩子,这些上帝的儿子不曾受到上帝的驱逐,不曾遭受到堕落的屈辱。

  是这些行动自由的人跑来找到人类的女儿,发现她们很美,并娶她们做妻子,所以这些女人怀孕了,并生下了著名的人物。这是真正的命运之神的事。在那些重要的日子里,当上帝的儿子来到人类的女儿身边的时候,她一直在到处活动。

  不论这些说法和神话何等相似,这也并不能消灭她对这些知识的热情。宙斯为了爱一个诚实的女人,曾经变作一头牛或者一个男人。他让她给他生下了一个巨人,一位英雄。

  他在希腊曾经这样做过,这很好。可是她自己并不是希腊女人。宙斯,潘,或者这些神中的任何一个,甚至酒神或者阿波罗都不肯来到她的身边。可是那些娶下人类的女儿为妻的上帝的儿子们,终归会有一个要来娶她为妻的。

  她老这么想着,老抱着这么一个秘密的希望。她过着一种双重的生活,在一种生活中,无数的生活琐事淹没了一切,在另一种生活中,日常的生活琐事却被永恒的真理代替了。她十分迫切地希望上帝的儿子们能够来到人类的女儿们身边:她慢慢越来越觉得她的这种愿望和这种愿望的实现甚至比日常眼前的事更为可信了。一个男人就是一个男人的事实,并不能说明他就是亚当的后代,也并不能排除他就是没有历史记载,没有人能说明其来历的上帝的儿子中的一员。到目前为止,她只是有些被弄糊涂了,但她的信念并没有完全被否定。

  后来她又听到那个声音说:

  “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呢!”(《圣经·路加福音》第18章,第25节)

  可是有人解释说,那针眼只是一个步行的人能通过的门,驼背的大骆驼背上背着许多东西是不可能挤过去的:也许,如果它是一头小骆驼,又不怕冒点风险,它也许能挤过去。因为我们不能绝对排除富人走进天堂。主日学校有一位老师就这么说过。

  她也很高兴地知道,在东方,一个人必须说话非常夸大,不然没有人肯听你讲话;因为一个东方人愿意看到一件事情被夸大得可以充盈天地,或者缩小到什么也不是的地步,否则对他就不会产生什么印象。她马上对东方人的这种头脑颇有同感。

  可是有些话,即使和关于这个针眼的知识或者夸大其词的说法毫无关系,却仍然有它自己的意义。对语言的历史性和地方色彩,以及在心理学上的兴趣,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那句话的难以说清的价值却是依然存在,毫无改变的。针眼和一个财主,和天堂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什么样的针眼,什么样的一种财主,什么样的一种天堂呢?谁知道?这里讲的是绝对的世界,要用相对世界来解释,那是连一半也解释不清楚的。

  但是一个人应不应该按字面来理解这句话呢?她父亲是不是一位财主?他不能进天堂吗?或者他只不过是半个财主吗?或者他差不多就是一个穷人?不管怎样,要是他不肯把他所有的一切都散给穷人,那他总会发现要想进天堂是很不容易的。那个针眼对他来说肯定是太小了。她几乎希望他穷得一个子儿也没有。不管怎样,说到底,一个有钱的人怎么也不会和一个最穷的人一样穷。

  可是当她在她的想象中,看到她父亲把他们的钢琴和两头奶牛,以及他们在银行里的存款全都分送给当地的劳动人民,他们布兰文家差不多和惠里家一样贫穷的时候,她却又感到十分不安。她不能让他这么做,她感到简直不能忍受。

  “很好,”她想道,“咱们还是放弃天堂吧,这就算完了——不管怎样,咱们不稀罕那个穿过针眼的天堂。”于是她再也不去想这个问题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过像惠里家一样贫穷的日子,就是有人把天下的好话都说尽也不行——她不能去过惠里家的那种悲惨贫困的生活。

  所以她现在转而采取了一种不必按字面理解圣经的态度。她父亲是很少看书的,可是他收藏了很多本复制的画册,有时他会坐在那里像个孩子似的无比好奇但又带着非孩子所有的热情仔细看着那些画。他喜欢早期的意大利画家,特别是乔多、弗拉·安杰利柯和菲利波·利皮。这些伟大的作品常使他入迷。他多次拿出拉斐尔的《关于圣餐的争论》,或者弗拉·安杰利柯的《最后的审判》,或者那表现三占星家(指圣经上记载的在耶稣诞生前便已算出他的出生地的占星家)的膜拜神态的美丽而复杂的画面来看着,而每次都感到越来越强烈的喜悦。这和建立一套以人的形象作为基本单位的神秘的具有复杂结构的观念有很大的关系。他有时候忍不住要匆匆跑回家去,打开弗拉·安杰利柯的《最后的审判》来看看。那开阔的坟地中的小道,小道两旁堆着的泥土,上面那模模糊糊的天堂的景象:一边是唱着歌向天堂走去的人群,一边是一些人凄凄惨惨地正往下向地狱里走去,这使他感到十分满足。他并不在乎自己相信不相信魔鬼,或者相信不相信天使。整个这一套观念便使他感到无比满意,他再没有什么更多的要求了。

  从孩提时代便对这些图片十分熟悉的厄休拉,非常仔细地研究过这些画面。她崇拜弗拉·安杰利柯笔下的花朵、光明和天使,她喜欢那些魔鬼,也非常喜欢那地狱,可是那里所表现的被包围的上帝,在他的头上有一大群天使围绕着他,使她忽然感到非常可厌。最高处的那个形象使她感到厌恶,并引起了她的仇恨情绪。难道这一切的最高境界,这一切的意义就只不过是这个披着大氅的毫无意义的形象吗?那些天使是那么可爱,那光线是那么地美。难道全都只是为了这个,为了围绕着这个庸俗不堪的上帝吗?

  她感到很不满意,可是她当时还不可能提出批评意见,让她感到惊异的东西还太多了。冬天来临,大雪压弯了松树枝,铺满地上的绿色的松针看上去是那样富丽。那边是野鸡在雪上留下足迹的笔直的无比奇妙的小道;那边是兔子跳过时留下的痕迹:前面两个窟窿,紧跟在后面又是两个窟窿;大灰兔跳过的坑更深,斜得更厉害,后面两条腿总是一块儿落下来,在雪上留下一个大坑;猫走过时留下很小的窟窿,鸟的足迹则是像花边似的花纹。

  慢慢地一种希望的感情占据了她的心。圣诞节快来临了。夜晚,在那个棚子里总秘密地燃着一支蜡烛,并从那里不停地传出一阵阵低沉的声音。那些男孩子们正在那里念诵圣乔治和圣比尔斯巴布的神秘剧。每星期两次,在教堂里的灯光之下,唱诗班在练习歌唱,他们在学习布兰文喜欢听的那些古老的圣歌。姑娘们也去练唱她们自己的歌,任何地方都有一种神秘的轻快的感觉。每一个人都在为圣诞节作某种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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