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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就这样,渐渐地每逢星期天大家从教堂里回来的时候,家里真是变成了一所神圣的圣殿,宁静仿佛化作一只离奇的小鸟飞进了各个房间。在屋里只许看书,讲故事,或者安静地学学画。在屋外做任何游戏也只能安安静静,不许吵闹。如果有人发出嘈杂声,喊叫或者吵闹,那就准会唤醒爸爸或者大一点的孩子心中凶恶的精灵;较小的孩子,惟恐遭到驱逐,所以也很知道收敛。

  孩子们自己很注意安息日的种种礼节。如果厄休拉一时高兴,唱着:

  Il èlait une bergère

  Et ron-ron-ron petit patapon(从前有个牧羊女,嗡嗡嗡,小声点,吧哒砰)

  特里萨就一定会大叫着说:

  “你不该在星期天唱这个,我们的厄休拉。”

  “你根本不知道,”厄休拉作出不屑的样子回答说。但不管怎样,她也有一些犹豫了。没等唱完那支歌,她的歌声就慢慢听不见了。

  因为,尽管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把星期天看得十分珍贵的。在这一天,她发现自己好像呆在一个什么说不清的很奇怪的地方,在那里,她的心灵可以在无数的梦境中活动而不受到任何攻击。

  耶稣基督的穿着白袍子的圣灵在橄榄树丛中走过,这是一种幻觉,并不是现实。而她自己却仿佛也参与了这种幻境中的生活。夜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喊“撒母耳,撒母耳!”这声音夜里一直在那里叫喊。可不是今天夜里,也不是昨天夜里,而是在星期天的深不可测的黑夜中,在安息日的宁静之中。

  这里还有罪恶的化身,那条却也有一定聪明的蛇。这里还有拿着钱的犹大和他的亲吻。

  但是这里并没有真正的罪孽,如果厄休拉打特里萨一耳光,即使是在星期天,那也不能算是罪孽,永远无法清洗的罪孽。这只能算有失检点的行为。如果比利在上主日学校的时候逃学不去,那他只是不好,只是很坏,但他却不是一个罪人。

  罪孽是绝对的,永恒的:坏和不好是暂时的,是相对的。当比利学着当地的孩子们的口气,把卡西叫作“罪人”的时候,全家的人都非常讨厌他。可是有一次,有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哈巴狗跑到沼泽农庄上来了,他们却恶作剧地给它起个名字叫“罪人”。

  布兰文家的人从不愿意把宗教思想应用于他们眼前的各种活动,他们追求的是那种永恒的不朽的感觉,而不是应在日常生活中遵守的规章和礼节。因此,他们都是些行为很不检点的孩子,冒失,自高自大,尽管在感情上并不是那么狭隘。此外,他们还摆出一副非常骄傲的神态——这是他们的一般邻居都感到难以容忍的,这和喜欢民主的基督徒的自重观念是极不相称的。所以他们常常显得很特别,和普通人无法混在一起。

  厄休拉是多么痛恨她最初认识的一个满嘴福音教义的教徒啊!每逢把上帝拯救世人的观念和她本人联系起来的时候,她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的感觉。“耶稣为我死去了,他为我受尽了折磨。”这话总使她产生一种骄傲和激动的感情。但紧接着也感到十分颓丧,耶稣的两手和两脚上都有窟窿:这让她感到很不是滋味。一个满身是淌着血的伤疤的、脸色阴沉的耶稣:这是她自己的想象。但是那个作为真人的耶稣用他的嘴和牙齿讲着话,告诉人,像一个无知的村民卖弄自己的伤疤一样,把手按在他的伤口上,这形象实在让她感到可厌。许多人坚持强调基督的人性的一面,而她却对这种论点十分仇恨。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过着普通人的生活,那她当然觉得无所谓了。

  可是,庸俗的人们完全出于嫉妒心理,他们坚持强调基督的人性的一面。只有庸俗的头脑才不承认超人的东西,不承认在它的理解能力之外还有任何东西。只有那些“信仰复兴主义者”肮脏的亵渎的手才极力想把耶稣拉进日常生活中来,让耶稣穿上普通人的裤子,强迫他和庸俗的人处于同等地位。只有一些无知的土包子才会问,“耶稣如果处在我的地位,他会怎么办呢?”

  布兰文家的孩子对所有这些都十分反感。他们家如果有谁也会受到这种庸俗的呼喊声的感染,并且满不在乎,那就只有他们的妈妈。她从不肯承认任何超出人类的东西。她一辈子也从没有接受过布兰文家的那种神秘的热情。

  可是厄休拉却始终和她父亲一条心。当她渐渐成年,到了十三、十四岁的时候,她对她妈妈的那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态度越来越反感了。在厄休拉看来,她妈妈的态度显得未免太冷淡无情,甚至有些恶毒。在那么多年中,安娜·布兰文什么时候曾经把上帝或者耶稣或者天使放在眼里呢?她的眼睛只看见当前的今天的生活。那时,孩子还正一个接一个源源而来,光是照顾她的孩子们的琐碎小事就够她忙得不可开交了。像她丈夫那样奴隶般地为教堂工作,整天一心一意要去崇拜一个看不见的上帝,这种态度她几乎本能地感到十分厌恶。当一个人有一群小娃娃需要照料的时候,那个从没有露过面的上帝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让她尽量去注意她生活中当前的问题吧,不要老去想那些遥远的终极问题了。可是厄休拉却始终想着那些终极的问题。

  她对孩子很多而又混乱的家庭生活始终十分反感。在她看来,耶稣代表着另一个世界,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所有。他从没有对着她的脸伸出手来,指着他自己的伤口说:

  “你瞧,厄休拉·布兰文,为了你,我身上留下了这么多伤痕:现在照我的吩咐去做吧。”

  对她说来,耶稣是那么地美好而又遥远,像日落时的一个白色的月亮在远处放着光,或者像跟在太阳后面挥着手的一弯新月,那是我们无法看见的。有时,在一个冬季的黄昏,极远处一团黑云突然冒出来,出现在一派清晰的墨绿的光线之中,使她想起了各各他(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处死的地方),有时,一个像血一样鲜红的月亮从小山上升起来,使她不禁痛苦地记起,基督现在已经死了,他已经完全死去,悬挂在那十字架上。

  每逢星期天,总会出现这种幻境世界。她听到了那长时间的宁静,她知道黑暗和光明的婚礼开始了。在教堂里,那声音不停地响着,而它并非从这个世界传来的回声,倒好像教堂本身是一张依然使用着创世之初的语言的古琴。

  “神的儿子们看到了人的女子美貌,就随意挑选,娶来为妻。耶和华说:‘人既属于血气,我的灵就不永远住在他里面;然而他的日子还可到一百二十年。’

  “那时候有伟人在地上,后来神的儿子们和人的女子们交合生子,那就是上古英武有名的人。”(见《圣经·创世记》第6章,第2、3、4节)

  看到这些,厄休拉仿佛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一声召唤,感到很不安。在那些日子里,上帝的儿子会不会发现她很美,会不会有一个上帝的儿子要娶她为妻呢?这是一个使她感到很害怕的恶梦,因为她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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