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卡夫卡 > 一场斗争的描述 | 上页 下页


  我们站在栏杆边,我戴上手套,因为水上吹来阵阵凉风,我就像人们夜里站在一条河前可能做的那样,无缘无故地叹了口气,接着我想继续走。可我的朋友望着河水一动不动。后来他靠得离栏杆更近了,把胳膊肘支在铁栏杆上,把额头放进手掌。我觉得这样子很蠢。我身子发冷,不得不把大衣领往上拉。我的朋友伸伸身子,把靠在胳膊的上身伸到栏杆外面。为了不打呵欠,我不好意思地抢着说:“是吧,的确奇怪,只有夜晚才能使我们完全陷入回忆之中。比如现在我就能想起这么一件事。一天晚上,我斜身坐在一条河岸的长椅上。我的头搭在手臂里,手臂放在椅子的木质靠背上,我望着河对岸似云的群山,听见海滨酒店里有人轻柔地拉着提琴。两岸时不时有吐着阵阵烟雾的火车隆隆而过。”——我就这么说着,拼命地虚构一个个怪异的爱情故事;残暴野蛮和蹂躏强奸当然也是少不了的情节。

  我刚说出头几句话,我的朋友便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我觉得他只不过对在这里还能见到我感到惊奇。——说:“您看,事情总是这样。当我今天走下楼梯,打算在聚会前再作个晚间散步的时候,奇怪地发现我的两只发红的手在袖口里来回地晃动,晃得异常快活。那时我就估计到会有艳遇。事情总是这样。”他边走边说,并且只是对一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观察着那样随便说说。

  可这番话却使我很受感动,我非常抱歉的是,也许我的硕长身影会令他感到不快,他在我身边可能显得太矮。虽然是在夜里,并且我们几乎也碰不到什么人,但这种情形仍使我感到如此痛苦,以至我不得不弓起腰走路,这样一来,我的两手就触到了自己的膝盖。为了不让我的朋友看出我的意图,我只是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改变着自己的姿式,我让他看防护岛上的树木,让他看桥头上的灯光在水中的交相辉映,试图以此把他的注意力从我身上引开。可他突然一转身,脸对着我宽厚地说:“您怎么这样走路?您整个人伛偻着,差不多和我一样矮!”

  他说这话是一番好心,所以我回答说:“可能是这样。不过我觉得这姿式很舒服。您知道,我身体不大好,挺直身子我觉得很难受。这可不是小事,我走得很慢——”

  他有点怀疑地说:“这只不过是心情的关系。我觉得您从前一直是挺起身走路的;在和别人聚会时也还凑合。您甚至还跳舞来着,对吗?没有?不过您是挺直身子走路的,现在您也能直起身子。”

  我用手作了个拒绝的姿式,坚持说:“行,行,我挺直身子走路。不过您过低估计了我。我知道什么是得体的举止,因此我才弓着腰走路。”

  可他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他被自己的幸福冲昏了头,不能理解我这番话的意思,于是只得说:“行,悉听尊便。”他抬头看了看磨房钟楼顶上的钟,指针差不多指向了一点。

  我对自己说:“这人多没心肠!他对我这番恭谦的话所抱的无所谓的态度多么典型,多么明显!他很幸福,因而认为他们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这就是身在福中的人的样子。他们幸福了,便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美好。要是我现在跳到水里,要是在他的面前,在桥拱下面的这条石子路上,痉挛把我撕成碎片,我也得老老实实地适应他的幸福。是的,要是他的火气一上来——一个身在福中的人是危险的,这毫无疑问。——他会像一个拦路行凶者一样把我打个半死。肯定会是这样,我胆子小,我会害怕得连喊叫的勇气都没有。——天哪!我害怕地四处张望。在远处的一家镶着长方形黑玻璃的咖啡店前,一个警察在石子路上遛来遛去。他的马刀有点碍事,他便把它拿在手里,这下走起路来就神气多了。我和他之间还有一段距离时,我也听得见他发出的低低的欢呼声,这时我相信,要是我的朋友想打死我,这个警察也不会来搭救。

  不过现在我也知道该怎样做,因为恰恰面临可怕的局面时,我便会有很大的决心。我必须跑,这很容易。就在现在,在往左拐进卡尔斯布吕克时,我可以往右一下子跑到卡尔胡同。这条胡同有好多拐角,那儿有黑色的住户大门,有开着门的小酒馆,我用不着感到绝望。

  当我们走到码头终点的桥拱下面时,我甩开膀子就往那条胡同跑;可正要跑进教堂的一扇小门时,我摔倒了,因为我没看到那儿有一级台阶。啪嗒地响了一声。最近的那盏路灯还离得好远,我倒在黑暗之中。对面一家酒店里走出一个胖妇人,提着一盏烟雾腾腾的小灯,看看到底在胡同里出了什么事。弹钢琴的声音停止了,一个男人把半开着的门完全打开了。他往台阶上吐了一大口唾沫,紧紧挤住那女人的胸脯说,不管怎么说,这儿发生的事无关紧要。然后他们俩转过身,门又关上了。

  我试着站起来,又倒了下去。“滑得厉害。”我说,我感到膝盖一阵疼痛。不过酒店里的人没有看见我,这使我很高兴,因此我觉得在这儿躺到天亮是最舒服不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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