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卡夫卡 > 一场斗争的描述 | 上页 下页


  当我们走进费迪南大街时,我发觉我的朋友哼起了一支曲子;声音很小,但我却听见了。我觉得这是对我的侮辱。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他要是不需要我,为什么不让我安静安静。我恼火地想起了那些因为他才撂在桌子上的好吃的甜点心。我也想起了甜酒,于是情绪好了一点,几乎可以说傲了起来。我双手叉腰,就当我一个人在散步。我刚才在和人聚会,替一个不知感恩的年轻人挽回了面子,现在又在月光下散步。白天办公事,晚上会朋友,夜里串胡同,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就其自然而言,也算是一种不受约束的生活方式吧!

  可我的朋友还是走在后面,当他发觉拉后了时,甚至加快了步子,他装作这一切挺自然似的。不过我倒是在考虑是不是该拐进一条街边小巷,因为我没有义务和别人一起散步。我可以自己回家,谁也挡不住。在房子里我会把放在桌子上铁支架里的灯点燃,坐到放在那张破了的东方地毯上的扶手椅上去。想到这儿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四肢无力。我一想到又要回到房间里去,又要独自一人空对涂了色的四壁和地板——从后墙壁上挂着的镶金框的镜子里看,它显得歪歪斜斜的——度过几个钟头时,我总有四肢无力的感觉。我的两条腿走累了,我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得回家躺在床上,我犹豫着,在走开时是否该和我的朋友道个别。可我胆子太小,不敢不打招呼就走开,又太软弱,不敢大声道别。于是只得又站住,倚在一面洒满月光的墙上等着他。

  我的朋友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过来,他也许有点担心。他作了好一番准备,他眨眨眼,把手臂横着伸到空中,使劲地把他那戴着黑色硬礼帽的脑袋伸向我这边,他的这一切好像表示很懂得赞赏我为使他开心而在这儿开的玩笑。我毫无办法,轻轻地说:“今天晚上很有意思。”我想笑没笑出来。他回答说:“是的,您看见那个侍女也怎样吻我了吗?”我说不出话,因为我的喉头哽咽,为了不致于总是默不作声,我像一个邮车赶车人似的吹着号子,他起先竖着耳朵听,后来十分感激地握着我的右手。他一定觉得我的手冰凉,因为他立刻就把它松开了。他说:“您的手真凉,那个侍女的嘴唇要暖和些,是的。”我理智地点了点头。我一边请求亲爱的上帝使我坚强,一边说:“是的,您说得对,我们回家吧,时间不早了,明天早上我得上班。您想,是可以在班上睡觉,可睡不好。您说得对,我们该回家了。”说着我把手伸给他告辞,好像事情到此就结束了。可他笑着接着我的话说:“是的,您说得对。这样一个夜晚是不应该在床上度过的。您想想,要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床上,多少幸福的念头会在被窝里遭到扼杀,多少悲伤的梦境会在被窝里重温。”他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很高兴,使劲地抓住我外衣的前胸——再高他也够不着了——任性地摇晃着我;然后他眯起眼睛,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您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吗?您是个怪人。”说完他又走了起来,我跟着他走,可自己并不觉得,因为我还想着他说的那句话。

  起先我很高兴,因为看来这表明,我的朋友猜测我心有所想,虽然事情并非如此,但由于他的猜测,我已引起了他的注意。这种情况使我很高兴。我对自己没有回家感到满意,对我来说,我的朋友很难得,他能在那些人面前抬举我,而不需要我自己去争取!我极友爱地看着我的朋友,我头脑里想着要在危险时刻保护他,特别是要保护他不受情敌和爱吃醋的男人的伤害。他的生命比我自己的生命更宝贵。我觉得他的脸长得很美,我为他的艳福感到骄傲,我分享今晚两个姑娘给他的吻。啊,今晚多快乐!明天他会和安娜小姐谈这事,开头当然要扯一扯平常的话题,然后他会突然说:“昨天夜里我和一个人呆在一起来着,你,小安娜,肯定从没见过他。他看上去——我该怎么描述他好呢——看上去就像一根不断晃动的棍子,上面不大适宜地长出一颗黄皮黑发的脑袋。他的全身披着许多很小、很显眼的发黄的布块,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因为夜里没有刮风,所以衣服很贴身。他胆怯地走在我身边,你,我亲爱的、那么会亲吻的小安娜,我知道你准会觉得有点可笑,有点害怕,可我,我的魂早就由于对你的爱而飞得无影无踪,我倒高兴有他作伴。他也许不太高兴,所以默不作声,可走在他身边的人却兴奋不已。我昨天为自己的幸运而心里美滋滋的,可我几乎忘了想你。我觉得,好像随着他那扁平胸脯的呼吸起伏,繁星密布的天空那坚硬的穹顶也在升起。视野开扩了,火红的云彩下,山水风光一望无际,它也同样使我们快乐无边。——我的天,我多爱你小安娜,我爱你的吻胜过爱美景。我们别再说这个人了,我们彼此相爱。

  当我们漫步走上码头时,我虽然羡慕我的朋友得到了亲吻,但我也高兴地感到他在我面前,正如在他眼里我在他面前一样,也许会感到内心羞愧。

  这就是我的想法。但那时我的思绪混乱,因为莫尔多瓦河以及河对岸的城区都已笼罩在夜幕之中。只有几盏灯亮着,和望着它们的眼睛捉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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