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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可怜的家伙!可怜的家伙!”弗丽达说。

  “你问我为什么把他们赶走吗?”K问道。“完全是因为你。”

  “我?”弗丽达问,但是她的眼睛并没有从助手们的身上移开。“因为你对助手们太客气了,”K说,“对他们的放肆行为,你总是采取宽容的态度,给他们笑脸看,抚弄他们的头发,一刻不停地向他们表示同情——‘可怜的家伙!可怜的家伙!’你刚才还这么说来着,——最后终于发生了这件事,那就是你竟毫不犹豫地牺牲了我去解救这两个助手,免得他们挨一顿打。”

  “是的,确实是这样,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使我心里不痛快的就是这个,使我不能跟你呆在一起的也就是这个,虽然我承认没有比跟你守在一起更大的幸福了——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尽管我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处安静的地方,可以供咱们相亲相爱地生活下去,不论是在这个村子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都没有;因此我又希望有那么一座又深又窄的坟墓,在那里面咱们俩紧紧地搂抱着,像用铁条缚在一起那样,这样我的脸藏在你的怀里,你的脸藏在我的怀里,谁也不再看见咱们。不是在这儿……你瞧,就有这两个助手!他们抱着拳哀求的时候,想到的不是你,而是我。”

  “这会儿一直望着他们的,也不是我而是你,”K说。“的确是我,”弗丽达说,她几乎要冒火了,“我这会儿一直在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即使他们是克拉姆的使者,也没有老缠着我的必要吧?”

  “克拉姆的使者?”K重复了一句,弗丽达指出了这一点使他感到万分惊讶,尽管这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他们当然是克拉姆的使者,”弗而达说。“尽管是使者,他们也还是淘气的孩子,需要有人给他们的脑子灌输一点道理进去。两个面孔长得又丑又黑的小鬼;两张完全不同的脸生得多么难看,人家会说他们的长相是大人啦,颇像大学生的样儿啦,可是他们的行动举止却又是那么幼稚可笑。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吗?我真替他们害臊呢。唔,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并不讨厌他们,可我为他们感到害臊。所以我禁不住要望着他们。人家给他们气得要死的时候,我只会对他们发笑。人家要打他们的时候,我也只会摸摸他们的头发。

  在夜里,我躺在你身边的时候,我睡不着,我总是要伏在你的身上望着他们,一个裹着毯子躺在那儿睡着了,一个跪在炉门前添柴,我把身子探得那么出,几乎要把你惊醒了。我怕的不是那只猫——哦,猫我是见惯的,酒吧间里嘈杂的夜生活我也是过惯的,——我怕的不是那只猫,我是怕自己。不,用不着一只猫那么大的畜生来惊醒我,只要有一点轻微的响声,我就会吓得跳起来。起初我怕惊醒你,生怕把一切事情都破坏了,但是,我又爬起来点蜡烛,逼着你马上醒来保护我。”

  “这些事我一点也不知道,”K说道,“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有一点怀疑,所以就把他们撵走了;现在他们走啦,也许一切都会变得顺利起来。”

  “是的,他们总算走啦,”弗丽达说,但是她满脸愁容,并不快乐,“可咱们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管他们叫克拉姆的使者,虽然不能当真,可也说不定是真的。他们的眼睛——天真而炯炯发亮的眼睛——使我想起克拉姆的那双眼睛;是的,就是这样,有些时候,那是克拉姆的眼光通过了他们的眼睛射透了我的身子。因此,方才我说我为他们感到害臊是不真实的。我倒希望是真的。我总觉得,他们的行为要是发生在别的地方或别人身上,那似乎是可笑和可恼的,可是发生在他们身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望着他们可笑的鬼把戏,总是又尊敬又钦佩。假使他们是克拉姆的使者,那有谁愿意给咱们想法子摆脱他们呢?再说,摆脱他们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呢?要是摆脱他们并不好,你愿意马上召他们回来吗?假使他们还是愿意回来,你会感到高兴吗?”

  “你要我把他们再召回来?”K问。“不要,不要!”弗丽达说。“我绝对不要他们回来。如果他们现在奔进来,我就会看到他们重新看见我的那股乐劲儿,像孩子似地围着我蹦蹦跳跳,又像大人似地伸出手臂要拥抱我;不,我可不相信我能受得了这种举止行动。可是我一想起,假使你继续这样硬着心肠对待他们,说不定你就会永远见不到克拉姆,那我就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来帮助你避免那样的后果。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惟一的愿望就是为了你的缘故让他们进来,马上让他们进来。不要为我担心;我怕什么呢?我会尽量坚持地保卫自己,假使我必须屈服,那我会意识到这也是为了你的缘故才屈服的。”

  “你这么说,只能加强我驱逐这两个助手的决心,”K说,“我决不会让他们回来。从我把他们赶出去这一点来看,至少证明:在一定的情况下,要对付他们也不是束手无策,因此,这也证明他们跟克拉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联系。昨天晚上,我还接到一封克拉姆的信来着,从这封信看来,虽然有人把这两个助手的情况向克拉姆作了完全不真实的汇报,但从这里也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克拉姆对他们完全是漠不关心的,因为要不是这样,他无疑会获得关于他们两个人的正确的报告。至于你从他们的身上看到克拉姆这一点,那也是不足为凭的,这是因为很不幸你仍旧受了老板娘的影响,所以你才处处看到克拉姆。你仍旧是克拉姆的情妇,还完全说不上是我的妻子呢。

  有时候这使我非常沮丧,我感到仿佛失去了一切,我觉得我仿佛刚刚来到这个村子,可是不像我真正来到这儿时那样满怀希望,现在明知道自己的前途只会是不断的失望,还得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部吞下去。不过这种感觉也只是偶尔才有,”K看见弗丽达听了他的话脸上露出了沮丧的神色,便又含笑地说:“实际上这种感觉也证明了一件好事,就是你对我是多么重要。要是说你现在叫我在你和这两个助手之间选择的话,这就足以决定这两个助手的命运了。多糊涂的想法,在你和这两个助手之间选择!现在我要再说一遍,永远摆脱他们,我这么说,也这么想。再说,咱们俩变得这样儒弱,谁知道是不是由于咱们到这会儿还没有吃上早饭的缘故呢?”

  “可能是这个缘故。”弗丽达说,她疲倦地笑着跑去干她的活儿了。K也重新拿起了扫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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