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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第08章

  起先,K因为自己终于摆脱了女仆和助手在温暖屋子里的纷扰,感到很高兴。外面有一点霜冻,积雪变得坚实了一些,走路也就比较容易了。可是夜色已经开始降临,他便加快了脚步。

  城堡的轮廓已经开始渐渐隐去,但是仍然静悄悄地耸立在那儿;K看不到那儿有一丝生命的迹象——或许从那么远的地方根本不可能看出什么东西来,可是眼睛总想看到一些什么,实在受不住它那样的沉寂。K观察城堡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一个坐在他面前凝视着他的人,这个人不是出神,也不是忘却一切,而是旁若无人,无所顾虑,好像并没有人在观察他,他仿佛是独自一个人似的,可是他一定知道有人在观察他,不过他仍旧镇静自若,没有一丝儿局促不安;真的——不知道这是他镇静的原因还是因为镇静而产生的效果,——观察者的目光往往无法集中在他身上,只能悄悄地转移到别处去。在今天这样暮霭未浓的天色下,更加强了这种感觉;你看得越久,就越看不清楚,在暮色苍茫中一切也就隐藏得越深。

  赫伦霍夫旅馆还没有上灯,K刚走到旅馆门口,正巧二层楼的一扇窗子打开了,一个穿皮外套、脸修得光光的结实小伙子探出头来,接着就停留在窗口。他对K的问好似乎没有作丝毫反应。K在大厅和酒吧间里都没有碰到人;变质的啤酒比上次更难闻;即使桥头的那家客栈也决不会有这种现象。K径直走到他上次看到克拉姆的那扇门那儿,小心翼翼地把门栓提起来,但是门锁上了;于是他摸索着寻找那个小孔,但是显然也已经插上了塞子,塞得那么紧,他摸不到小孔在哪儿,于是擦了一根火柴。一声叫喊把他吓了一跳。靠近火炉的地方,一个小姑娘蜷缩在房门和钱柜之间的角落里,在火柴的微光闪耀下,半睁着睡意惺松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毫无疑问,她是接替弗丽达的位置的。她很快镇定下来,扭亮了电灯,脸上露出温怒的表情,接着她认出了K。
  “啊,是土地测量员,”她笑着说,伸出手来,并且自我介绍。“我叫佩披。”她是个小胖姑娘,红红的脸庞,浓密的带红色的金发编成了一条大辫子,有几绺鬈发技散在额角的周围;她穿了一套发光的灰色料子的衣服,往下搭拉着,一点也不合身;下摆用一根又稚气又难看的丝带束在一起,缀着垂挂的流苏,使她的行动很不方便。她探问弗丽达的情况,问弗丽达是不是很快就会回来。这句问话问得有点傲慢。“弗丽达一走,”她接着又说,“我立刻就给叫到这儿来了,因为他们一时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过去我一直是一个女仆,但是这次调动并没有什么好处。干这个差事:在傍晚和深夜有一大堆活儿要干,挺累人的,我想我是坚持不下去的。弗丽达扔下这个活儿,我一点不奇怪。”

  “弗丽达在这儿的时候是挺快活的,”K说,为的是让她明白弗丽达跟她之间的区别,可是她似乎并没有体会到这一点。“你相不相信,”佩披说,“弗丽达板起面孔来,谁都比不上她。她不愿意公开的事情,就决不公开,所以,没有人见到她公开过什么事情。我在这儿已经跟她一起干了好几年。这些年来我们俩一直睡在一张床上,可我跟她并不亲密,这会儿她肯定已经把我给忘了。也许她惟一的朋友就是桥头客栈的那个老板娘,这里也有一段故事。”

  “弗丽达是我的未婚妻,”K一面说,一面在门上找那个小孔。“我知道,”佩披说,“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告诉你。要不然,这根本不会引起你的兴趣。”

  “我懂得,”K说,“你的意思是说,我赢得了像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姑娘应该感到骄傲,是吗?”

  “是这样,”她说,得意地笑了起来,好像对于弗丽达的看法,她跟K取得了一种默契。

  但是打扰K而使他一时不能专心去找那个小孔的,实际上不是她说的话,而是她的模样儿,是她出现在这个地方。她的确比弗丽达年轻得多,差不多还是一个女孩儿,她的衣服也是那么滑稽可笑;显然,她的打扮是跟她认为当了一个女招待就高人一等这种夸张的想法一致的。她有这些想法也是十分自然的,因为这个职位她本来还没有资格干,现在却出乎意料地落到她头上,不过也只是一时权宜之计罢了,所以连弗丽达平时拴在腰带上的那只皮提包也没有交给她。至于她在表面上不满意这个职位,那不过是故意作态而已。
  而且,尽管她的心眼儿幼稚,她显然跟城堡也有联系;如果她不是说谎,她还当过旅馆里的侍女哩;她在这儿睡了这么些日子,却还不知道自己所拥有的东西,虽然,假使他把这个胖嘟嘟的小妞儿搂在怀里,他也不可能攫取她所拥有的东西,但是能使他由此接触到它,激励他去进行艰苦的工作。那么现在她的情况能不能跟弗丽达一样呢?啊,不,不一样。你只消想一想弗丽达的外貌就知道不一样。K决不愿意去碰一下佩披。尽管如此,这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低下眼睛,那么贪婪地盯着她看。

  “开灯是违反规定的,”佩披说着。把电灯重新关上。“我只是因为你把我吓了一大跳才开灯的、你上这儿来到底要干什么?弗丽达有什么东西丢在这儿吗?”

  “是的,”K说,指着那道门,“一块桌布,一块绣花的白桌布丢在这儿隔壁那间屋子里。”

  “对,她有一块桌布,”佩披说。“我记得,那是一件挺漂亮的活儿,我自己就帮她一起做过,可是它不可能丢在那间屋子里。”

  “弗丽达认为是丢在那间屋子里了。那么,现在是谁住在那间屋子里?”K问。“没有人,”佩披说,“那是老爷们的屋子,老爷们都在那里吃喝;也就是说,这是为他们保留着的屋子;可是他们多半都呆在楼上的房间里。”

  “要是刚才我知道屋于里没有人,”K说,“那我早就进去找那块桌布了。可是一个人不可能那么有把握。比方说,克拉姆平常就坐在里面。”

  “克拉姆现在确实不在里面,”佩披说。“这会儿他正准备离开这儿,雪橇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他啦。”

  K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说,立刻跑出了酒吧间;走到大厅的时候,他又返回来,并不向原来的门口走去,却向屋子里走,走不了几步就到了院子里。这儿多么安静可爱!这是一个四方形的院子,三面围着房子,临街的一面——K不知道那是一条小巷——是一堵高高的粉墙,中间是一道沉甸甸的大门,现在正敞开着。院子里的房子似乎比前面的幽静;不管怎样,整个二楼都凸出在外面,有一种更为动人的气派,因为四面围着木头的回廊,只有一条小缝可以看进去。在K的对面。在底楼的对面厢房同主楼联接的角落里,有一个通向屋子去的、没有装门的入口,前面停着一辆黑黝黝的关上了门的雪橇,雪橇上套着两匹马。在渐渐加深的暮霭中,K从站立的地方看去,除了马车夫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了,这与其说是他看出来的,还不如说是猜测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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