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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2)


  他没有还嘴。他不是喜欢多说话的人。他已经不再用如饥似渴的眼光张望了。他一点也不埋怨,他的耐心跟教会他忍耐的那个学校一样可怕。他喝完咖啡,用手背擦了擦嘴,就开始站起来。

  “等一会儿,”她匆匆地说,“我想这块面包还可以切一片给你——一片薄的。”

  她的动作像变戏法一样。她好像从面包上切下了一片,可是接着她就把那个面包和她切下的那片放在面包箱里,从她自己的两片里拿了一片给他。她以为她已经骗过了他,可是他已看穿了她的戏法。尽管这样,他仍旧不害臊地接过了那片面包。他自有一套想法,仿佛像他母亲这样有慢性病的人,反正是吃不多的。

  她看出他在把面包干咽下去,就伸出手,把她那杯咖啡倒在他的杯子里。

  “今天早晨,我好像胃里不大舒服似的。”她解释道。

  远处的汽笛,拖长调子,尖叫了一声,引得他们都站了起来。她瞧了瞧架子上的铁皮闹钟。正好是五点半。这个工厂区里其余的人才从梦中惊醒。她拉过一条围巾,披在肩膀上,把一顶不成样子的,又脏又旧的帽子戴在头上。

  “我们得赶快跑啦。”她一面说,一面捻短灯芯,向灯罩里吹了一口气。

  他们摸黑走下了楼梯。天很晴,很冷,钱宁一接触到外面的冷气,就哆嗦了一下。天上的星光还没淡下去,城里一片漆黑。钱宁和他母亲走起路来,都是一步一拖。他们好像连把腿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默默地走了十五分钟之后,他母亲转过弯,向右面走了下去。

  “路上别耽搁呀。”她在黑暗中最后嘱咐了一句,就被黑暗吞没了。

  他一点也不理,只顾走他的路。在这个工厂区里,家家都在开门,不久以后,他已经随着一大群人在黑暗里向前赶路了。他才走进工厂大门,汽笛又响了起来。他瞧了瞧东面,房顶上参差不齐的天际在线,才露出淡淡的一线曙光。每天,他只能看到这么一点天光,接着,他就掉过头,随着一群工人走了过去。

  他从一长排一长排的机器当中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他面前有一个装着许多小锭子的木箱,那上面有许多大锭子正在飞快地旋转。他的责任就是把小锭子上的纱绕到大绽子上。工作是很简单的。要紧的是速度。那些小锭子一会儿就把纱放光了,而把它们绞光的大绽子又那么多,真是连一点空闲也没有。

  他机械地工作着。每逢一小锭纱放光了,他就用左手当作刹车,让大锭子停住,一面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飞出来的纱头。同时,他又用右手捏住一个小绽子上的松的纱头。这些动作都是他同时用双手迅速完成的。接着,他的手飞快地一闪,接好纱头,松开了锭子。接纱头并不是难事。有一次,他曾经夸过口,说他睡着了也能接好纱头。有时候,他的确如此。在整个晚上,他在梦中接连不断地打上无数的结,仿佛辛苦了几百年一样。

  其中有几个孩子,有小锭子放光了纱的时候,不换上新的。不过监工总是不让这种事情发生。他发现钱宁旁边那个孩子在玩这种把戏,马上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瞧瞧钱宁——你为什么不学他呢?”那个监工怒气冲冲地质问着。

  钱宁的锭子全在飞快地转着,可是听到这种间接的称赞并没有使他心里觉得快活。过去,他的确也有过得意的感觉——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当他听到别人把他当作一个光辉榜样的时候,他冷淡的脸上毫无表情。他是一个十分熟练的工人。这一点,他完全明白。别人也常常对他这样说。这不过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再者,这种话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已经从一个熟练的工人变成了一部完善的机器。如果他干的活出了毛病,那就跟机器出了岔子一样,只能怪原料不好。事实上,要他出差错,就等于要一部完善的铸钉子的机器铸出不合格的钉子一样。

  因此,说起来也不稀奇。他从来没有过跟机器不发生密切关系的时候。他简直是一部天生的机器,至少也得说,他是在机器上长大的。十二年之前,在这个工厂的织布车间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小小的紧张局面。钱宁的母亲晕倒了。他们把她平放在尖叫的机器当中的地板上。从织布机旁边喊来了两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工头也帮了一下忙。几分钟之后,织布车间里,在那些从门外走进来的人里面,又添了一个小人儿。这就是钱宁,他一出世,耳朵里就听见织布机的乒乓轰隆的声音,嘴里就吸进了充满飞花的又热又潮的空气。为了把肺里的飞花排泄出来,他从出生的头一天起就咳嗽,因为这个原故,后来他总是咳嗽。

  现在,钱宁旁边的那个孩子正在抽抽噎噎地啼哭。他的脸抽搐着,露出对监工的仇恨,同时,监工也在用威胁的眼光远远盯着他。现在,每一个锭子都在飞快地转着。那个孩子对着在他面前旋转的锭子,恶狠狠地骂了几句;可是车间里的轰隆轰隆的声音,把他的声音盖住了,他的声音连六英呎以外都听不到,就像给墙挡住了一样。

  钱宁一点也不注意这些情形。他自有一种对待事情的看法。再者,这些事情已经变得很单调了,它们总是一再地重复出现,单就这件事来讲,他也见过了很多次。在他看来,反对监工,就跟反抗机器的运转一样毫无用处。那些机器就是要按照一定的方式运转,去完成一定的任务的。监工也是一样。

  到了十一点钟的时候,车间里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这种紧张的情绪好像很神秘地立刻传遍了每一个角落。钱宁那面的一个缺了一条腿的孩子,连忙一瘸一拐地跑到一个空箱子跟前。他马上带着拐杖钻了进去。工厂的主任陪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那个年轻人穿着很讲究,穿着一件浆过的衬衫——按照钱宁对人的分类的方法,他一定是一位绅士,而且一定是那位“视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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