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谷崎润一郎 > 细雪 | 上页 下页
一八八


  第三十二章

  不知情的雪子第一个睡熟,不久妙子似乎也熟睡了。唯独幸子连个盹儿也没打,不时拿毛毯角儿拭去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前前后后思量了一整夜。手提包里有安眠药片,还有白兰地,可是她知道这些东西对于今天晚上这种兴奋状态毫无用处,所以也不想服用。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每次来东京总碰上这样的倒楣事,难道自己生性和东京不合吗?前年秋天——从新婚旅行到现在时隔九年来到东京,就因为启哥儿揭发细姑娘和板仓搞恋爱的一封信把她吓破了胆,也像今晚这样兴奋得一夜没睡好。去年初夏第二次来东京时,虽说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正在歌舞伎座一道看戏的妙子却因板仓病危而被叫了出去。即使没有这些事情,一提起雪子的亲事就经常会碰到一些不吉利的预兆。这次相亲地点偏偏又碰巧在东京,不由得觉得兆头不妙,在东京说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俗话说“有两次就会有三次”,幸子头脑里是有这样的预感的。可是今年八月第三次来东京时很太平,时隔多年又和丈夫作了一次愉快的旅行,结果很美满。所以她尽量往好处想,认为和“东京之行”分不开的恶因缘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而且说句老实话,对于这次的亲事最初就抱有一种反正不会成功的自暴自弃的想法,所以不必迷信预兆的好不好。……可是现在看起来,东京毕竟是个鬼门关。而且这次由于妙子的怀孕,雪子的亲事因此要遭到挫折而告吹。……遇到这样好的姻缘,偏偏选上东京作为舞台,毕竟是雪子命运不济……幸子这样一想,更觉得雪子的可怜,妙子的可恨。一怜一恨的两种心情逼得她热泪纵横。

  咳!又一次……真的又一次被这个妹妹出卖了。……而且这次又能怪谁呢?应该责怪的不正是站在监督地位上的自己吗?……她说“三四个月”,那不正好是她大病初愈的六月份前后发生的吗?要是这样的话,中间该有一段时间患恶心呕吐的症状被她隐瞒过去了。这样的事竟然视而不见,疏忽过去,难道不是我们自己的粗心大意吗?就拿这两三天来说,这个妹妹连筷子都怕动,稍稍做点小事就喊累,仿佛无处安放她自己的身子那般。面对着这副情景,居然连做梦都没想到她怀了孕,自己真迟钝到何等程度呢?……这样说来,她最近不穿西服而穿和服也是有原因的了……在细姑娘这种人的眼睛里,我们一定是被看成天下第一大傻瓜了。可是,她这样做对得起她自己的良心吗?……听细姑娘刚才的口气,她怀孕并非一时冲动,而是预先和三好那个人商量好,有计划地怀孕的。那是把它作为既成事实,不管启哥儿愿意不愿意,迫使他不得不和自己断绝关系,同时也使我们承认她和三好的结合,才选中怀孕这一手段的。……在细姑娘来说,这也许是个绝招儿。站在细姑娘方面着想,好也罢,坏也罢,除此而外大概别无良策了。……可是,能允许她做这样的事吗?对于自己和丈夫以及雪子妹妹为了庇护她而违抗了长房的严厉命令,百般牺牲自己的那种好心意,细姑娘一概置之度外,难道她一定要把我们逼到不能在人前出头露面的绝境才痛快吗?……我们夫妇俩在人前丢尽脸面倒也罢了,难道她要把雪子妹妹的前途也彻底断送吗?……这个妹妹究竟为什么非叫我们姐妹再三受苦不可呢?……今年春天大病时,雪子妹妹是怎样尽心竭力看护她的呢?她难道不明白完全是靠雪子妹妹的献身精神才捡到那条命的吗?我还以为昨天宴会上细姑娘的尽力周旋,是为了报答今春雪子妹妹看护之恩的,哪里知道这是过高的估计她了。昨天晚上她那种欢闹,只不过是一种醉态罢了。……这个妹妹除了她自己而外是什么都不放在她心上的……幸子生气是由于妙子的厚颜无耻和冷酷无情的做法。妙子看穿幸子将为她的举动生气,贞之助也将再次不愉快,雪子将遭到难以逆料的灾难,这一切她都估计到了,但最后仍然认为采取她那套绝招儿对她自己有利。弃车保帅的手段从妙子这类人的人生观来说固然出于不得已,可是她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在决定雪子命运的关键时刻干这种事呢?换个别的时候使出这一手难道不行吗?妙子的怀孕和雪子的相亲在时间上的不谋而合,本是偶然现象,决非预谋。不过她平素一再声称“我的亲事要等雪姐结婚以后再说”,“我一定留神不连累雪姐”之类的话,如果那是出自她的本意,至少也该等到雪子的终身大事决定以后,再施展出任何手段也不迟吧?好吧,这些就不用说它了。……可是,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怀了三四个月的身孕,为什么还要跟随着来东京而不回避呢?在她看来,自己是莳冈家的三姐妹之一,长久未能在人前露脸,现在能在公开场合露脸,自然很高兴,同时还感谢井谷给了她这个机会,终于连自己容易疲倦的状态都忘了。哪里,她并不是忘了自己怀孕的特点,而是认为即使稍稍勉强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凭她生来的厚脸皮,恬不知耻地跟了来的。……后来实在难受得忍耐不住了,而且自以为抓到了好时机,她才把实情讲出来的……还有连骨肉至亲都没料到的事,遇到目光锐利的人,三四个月的身孕到眼前就会觉察出来的,而她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无其事地赴宴看戏,岂不是泼天大胆?首先,目下正是她不能随便坐车的时期,长时间在火车上摇晃,一旦有个闪失又将怎么办?她本人即使无所谓,幸子她们又将多么手足无措、丢人现眼呢?光想到这些,幸子的心就冷了半截。弄得不好,昨夜的宴会上说不定已让人家发现,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丢尽脸面了……

  说千道万,木已成舟的事已无可挽回,这次我又做了一次傻瓜也无所谓。可是既然事情一直瞒着我,即使要坦白,难道不能挑个适当的时机坦白吗?为什么偏偏挑选旅途中杂乱无章的一室里、当我疲倦已极想睡而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的时候,骤然来个措手不及呢?夸张点说,把这样一件天翻地覆的事告诉我,不是太残忍了吗?幸而我没有晕过去,可是她这一举动不是太绝情绝义、太无心肝了吗?这件事和别的事情不一样,想瞒也瞒不了,迟早必须坦白。早坦白当然比迟坦白好。可是像今晚这样自己毫无思想准备,而且深更半夜三人住在一屋子,想哭不能哭,想发火又不能发火,想逃不能逃的时候,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呢?……对于一个长年累月照顾自己的姐姐,居然干出这种事情来,这难道是做妹妹的道理?……只要她还有点儿同情心,旅行中说什么也该忍耐下来,等我回到家中,估计我精神和肉体都恢复正常后,再慢慢坦白才是。……我对于现在的细姑娘不抱任何奢望,只要求她至少能做到这一点,难道这还过分吗?……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