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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幸子想到趁丈夫不在可以给涩谷的大姐打个电话,她告诉大姐,她随同贞之助出差来到东京,打算在这里停留一天,因为眼睛出了点小毛病,戴了眼罩呆在旅馆里很气闷,放肆请姐姐来旅馆谈谈。大姐回说她很想见面谈谈,可是有事分身不开,问起妙子后来的情况。幸子告诉她,妙子现在的身体确实已经恢复正常;严格把她驱逐在外,似乎不妥,虽然没有公开认可,目下已允许她来家了;详情电话里不便讲,不久还会来东京看大姐;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幸子觉得一个人呆在旅馆里实在太无聊,等到太阳偏西,街上有了阴凉地方,就去银座那边散步。看到街头悬着《历史是晚上制造的》那张已经看过一遍的旧电影的广告牌,她—时心血来潮,走进电影院又看了一遍。也许是由于只用一只眼睛看吧,查理·鲍威的脸不清楚,他那双带有魅力的眼睛不像平素那样美了,幸子看到半中间就摘下了眼罩。她的眼睛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全好了,眼泪也不淌了。晚上她对丈夫说:“真像你说的那样,眼睛已经全好了。做医生的总是那样夸大其词,多拖一天好一天。”

  以后的两天中间,他们夫妇俩住在河口湖畔的富士观光旅馆,充分补偿了那次奈良旧婚旅行的失败。两人逃出暑热的东京,深深地呼吸着富士山麓秋天的凉爽空气,时时在湖畔马路上逍遥徜徉,或者躺在二楼床上欣赏窗外的山容,单单这样就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像幸子这种生长在京阪地区难得来关东的人,对于富士山的好奇心类似于外国人对富士山的憧憬。那种心情不是东京人所能想象的。她特地挑上这个旅馆,当然是因为被“富士观光”这个名称所吸引,来到这里一看,富士山正好对着旅馆的大门,近在咫尺,几乎压到眉头上了。像这样来到富士山近旁,和它朝夕相亲,尽情地欣赏它那时刻变化的容貌,幸子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这家旅馆是用白木盖造的宫殿式建筑,在这一点上它和奈良旅馆无异,只是其他方面就完全不一样了。奈良旅馆用的建筑材料虽然也是白木,可是年代久远,脏里脏气的给人一种阴暗的感觉。观光旅馆就完全不一样了,墙壁和柱子到处都是崭新的,看了叫人心旷神怡。这是由于旅馆新盖不久,另外也由于山上空气无比澄鲜。他们到来以后的第二天下午,幸子吃完午饭仰卧在床上,直盯盯地凝视着天花板。就在那样躺着的时候,从一边的窗口可以看到富士山的山顶,另一边的窗口可以看到环抱湖水的起伏的岗峦。她不禁凭空想起自己从未到过的日内瓦湖畔的景色,脑子里跃现出拜伦的诗篇《锡雍的囚徒》。自己仿佛来到了遥远的异国,不是因为眼前的山光水色异样,而是由于空气触及肌肤时的感觉不一样。她觉得自己犹如置身在澄清的湖底,呼吸着周围的大气,仿佛喝了汽水那样的一种心情。天空中飘过一片片的浮云,被遮蔽了的太阳时而露出脸来,那时屋子里的粉墙亮得耀眼,似乎连脑袋都晶莹透澈了。这家旅馆直到最近还住满了避暑的游客,八月二十日以后才一下子变得稀少了。目前旅客不多,宽敞的旅馆空荡荡的,寂静得杳无声息。置身在这种宁静的环境中,对着室内时明时暗的光线,幸子甚至忘掉了“时间”的存在。

  “悦子他爹!……”

  丈夫大概也沉浸在和她同样的意境里,他横躺在旁边那张床上,体味着四周的寂静,默默地长久地凝视着天花板,这时才起身走到面对富士山的窗前。

  “悦子他爹,……有趣得很哩……你来看这个……”

  贞之助回头看时,幸子探起半个身子坐在床上,正在看枕边桌子上那个暖瓶的镀镍外壳。

  “喂,你到这里来看呀。……反映在暖瓶外壳上的这个屋子,简直像广大的宫殿。”

  “噢……怎么啦,怎么啦?”

  暖瓶晶光锃亮的外壳起着哈哈镜的作用,室内明亮的一切、甚至极小的东西都玲珑地反映在上面。那些东西一个个呈现着异常屈曲的姿态。寝室显得无比高大,坐在床上的幸子变得无比渺小,看去像在老远老远的地方似的。

  “你来看看暖瓶上我的模样呀……”幸子—面说一面摇摇头举举手,哈哈镜里的幸子也摇摇头举举手。她在暖瓶上的人影犹如栖身在水晶球里的妖精、龙宫里的神女或者王宫里的妃子。

  贞之助觉得多年没有看到妻子这种天真烂漫的举动了。夫妇俩在无言中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新婚旅行时的那种气氛。那时住的是宫下的富士屋旅馆,第二天驱车游了芦湖,说不定由于环境的类似才使他们又回到了过去那个世界中去的。

  那天晚上幸子在丈夫耳边悄悄地说:“今后我们经常这样旅行吧。”贞之助对此毫无异议。夫妇俩絮絮谈了些体己话,未了也讲到女儿和妹妹们的现实问题。幸子不想错过丈夫心情舒畅的好机会,希望他能和妙子见上一面。贞之助马上应承说:“这个我也明白,过去我对细姑娘太苛刻了,对她那样的人如果严过了头,反而使她变得更坏,结果使我们更加为难。今后还是和雪子妹妹同样对待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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