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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今晚我太高兴了。……妙子小姐的另外一位姐姐和小姑娘怎么没有来呢?”

  贞之助和幸子听到她发音不正确的日语,对着妙子就要笑出来,所以尽量避免和妙子的眼光相接触。可是看到妙子面对别处拼命装傻的那副样子,还是忍俊不禁起来。这位老太太说是老太太,其实不像一般西洋老太太那样肥胖,她的背影看去很轻盈,脚上穿的是高跟鞋,两条纤细的腿,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地像只鹿那样轻快,甚至不妨说是有点儿粗犷。按照妙子的说法,可以想象出她在滑冰场上是多么英姿飒爽了。笑的时候看出她缺了几个牙齿,从颈项到肩膀的肌肉有些松弛,脸上也有许多皱纹,不过皮肤异常洁白,远远看去不见皱纹和肌肉松弛,乍一看比她的实际年龄几乎年轻二十岁。

  老太太把桌子上的杯盘拾掇一番后,摆出她刚买来的牡蛎、咸鳟鱼子、酸黄瓜、猪肉鸡肉和肝脏等做成的香肠,还有几种面包。最后酒上来了,又是伏特加又是啤酒,还有装在啤酒杯子里的烫热的日本酒,他们杂七杂八地向客人劝酒。俄国人里,老太太和卡德丽娜爱喝日本酒。正如贞之助他们担心的那样,宾主七人一桌子坐不下,卡德丽娜站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面,侧身靠着炉台,老太太一头张罗,一头也从人背后伸手拿吃的喝的。由于刀叉等餐具不齐全,卡德丽娜时时用手抓着吃,偶尔让客人看到这个情景,她就涨红了脸,因此贞之助他们也竭力装出没看见的样子。

  “您不要吃那牡蛎……”幸子偷偷地对贞之助说。虽说是生牡蛎,却不是经过特别挑选的深海牡蛎,从颜色上可以明显地看出是从附近市场上买来的那种货色,这些俄国人都满不在乎地大嚼着,这种地方就比日本人野蛮得多了。

  “啊,真的饱得什么都吃不下了。”日本客人避开主人的眼光,偷偷地把吃剩的东西扔给桌子底下的保利斯。贞之助由于喝了杂七杂八的各种酒,已经有点儿醉意了,他指着墙上挂在沙皇旁边的那幅壮丽建筑物高声问道:“这张照片是什么呀?”

  “那是皇村的宫殿,是彼得格勒(他们那些人从来不说‘列宁格勒’)附近的沙皇的宫殿。”基利连珂说。

  “啊!原来是著名的皇村……”

  “我家离皇村很近很近。我每天都看见沙皇坐在马车里从那里出来,还听得到沙皇说话的声音。”

  “妈妈奇卡……”基利连珂喊了一声,请他母亲用俄语解释,然后又说:“并不是真正听到坐在马车里的沙皇的说话声,而是两下接近得当马车经过时,仿佛能听到车中人的说话声似的。因为我们家就在皇村的旁边。那时我还小,只隐隐约约地记得是这样的。”

  “卡德丽娜小姐呢?”

  “那时我还没有上小学,什么都不记得了。”

  “隔壁那间屋子里悬挂着日本天皇和皇后的玉照,诸位的用意是什么?”

  “啊!那是应该的呀。我们白俄靠天皇陛下的福才能生活啦。”老太太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白俄都是这样想的,和共产主义斗争到最后的就是日本。”基利连珂说了—句又继续下去,“你们觉得中国将会怎么样?这个国家将来会不会变成共产主义呢?”

  “这个……政治方面我们是外行,总之,日本和中国关系搞得不好,这很不幸。”

  “你们觉得蒋介石怎么样?”渥伦斯基手里一直在玩弄着空酒杯,听人家讲话,这时他开口了。“您对于去年十二月的西安事变有什么感想?张学良不是把蒋介石捉起来了吗?可是,为什么又把他放了呢?”

  “这个……似乎不像报纸上说的那样简单吧。……”

  贞之助对于政治问题特别是国际上发生的突变事件非常感兴趣,报章杂志上发表的那些知识他都具备,可是由于时局关系,他始终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警惕着不轻易发言表态,以免招致无妄之灾。特别面对着这些不知底细的外国人,他就更不会随便讲出自己的意见了。但是,对于他们这些被逐出祖国的流亡者来说,这类国际上的大事件是和他们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一天也不能置之度外。他们相互之间对这类问题又讨论了好一会儿,渥伦斯基似乎最了解这方面的消息,而且有一定的主张,其余的几个人只是在倾听他的议论而已。

  为了让贞之助和其他人都听懂,他们尽量说日本话,可是,渥伦斯基在讲到比较复杂的问题时,还是讲俄语,基利连珂就充当翻译。老太太也很健谈,她不仅倾听男人们发议论,自己也积极参加进去,每当她谈得起劲时,她的日本话就更加支离破碎,谁都听不懂了。

  “妈妈奇卡,你说俄语吧。”基利连珂提醒她。

  后来不知为了什么,议论发展成为母女之间的争执了——贞之助他们当然不知道。老太太开始攻击英国的政策和国民性,卡德丽娜奋起反驳。她所持的理由是自己虽然生在俄国,但被逐出国外,到了上海,在英国人培养之下长大成人,英国的学校给了她知识,没有收受过她一分钱的学费。学校毕业后当上护士,挣了工资,一切都是靠的英国,英国为什么不好呢?老太太的理由是卡德丽娜还年轻不懂事。母女俩争得越来越激烈,脸色都变得苍白了,幸亏哥哥和渥伦斯基从中调停,两下嘟嚷了一阵才算完事。

  后来贞之助他们又换到隔壁那间屋子里去闲扯了一阵,打了一会儿扑克,不久又被叫回餐室。可是,即使是山珍海味,日本人也吃不进了,只能扔在桌子底下去喂饱保利斯。唯独酒没有让步,贞之助始终和基利连珂以及渥伦斯基真刀真枪地应酬到底。

  “得多加小心呀!您的脚步摇摇晃晃走不稳了。”打过十一点钟,穿过田野走回家时,幸子提醒贞之助说。

  “啊!凉风吹在脸上真舒服!”

  “真的很凉快。一开始我心里忐忑不安,家里只有一个卡德丽娜,等了半天,吃的喝的什么都没有,肚子却越来越饿……”

  “就在这个时候,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出来了,结果我们都成了饿鬼。……俄国人的胃口怎么这样大。酒还喝得过他们,吃东西实在甘拜下风了。”

  “不过,我们都应邀去了她家,老太太似乎很高兴。他们住在那么小的房子里,还请客吃饭,俄国人真好客!”

  “他们这些人过的生活毕竟有些寂寞,所以愿意和日本人交朋友吧。”

  “姐夫,渥伦斯基这个人……”跟在两三步路后面的妙子在黑暗中开口了,“听说有过一件伤心事。他年轻的时候有个爱人,革命爆发后,两下音信不通了。……过了几年,方知他那个爱人到澳洲去了,他赶到那里去找,终于找到了她的住址,和她见了面。可是,不久她生病死了,因此他立志终生不结婚。”

  “原来是这样,听你一解释,觉得他的确是这样一个人。”

  “他在澳洲历尽艰辛,做过矿工,后来经商发了财,据说现在有五十万块钱。卡德丽娜的哥哥的买卖多少是由他出资的。”

  “唉呀!哪里来的丁香花的香气?……”走到别墅区的冬青篱笆处,幸子闻到一阵丁香花的香气。

  “哎!樱花还得等—个月才开,等得我都心焦了。”

  “我等得焦心了。”贞之助学着老太太不正确的发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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