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谷崎润一郎 > 春琴抄 | 上页 下页


  佐助同五六个伙计、学徒一起住在这间好象站起身就要撞头的低小屋子里,他以不妨碍众人睡觉为条件,央求众人保守秘密。这些睡多久也睡不够的年轻伙计,往床上一倒就呼呼大睡了,所以没有一个人叹苦经。但是佐助得等众人熟睡后,才能起来,钻进拿出了被褥的大壁橱中,练习弹三味线。即使不干什么事,阁楼就够闷热的,而暑夜在大壁橱中,那无疑是格外的热了。但是这样能够防止弦音传播出去,也可以把打鼾声和梦呓之类的响声隔在大壁橱外,是一个好所在,当然,弹奏时只能用指甲,不可用拨子,得在不见一丝灯光的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弹奏。

  不过佐助一点儿不感到这种黑暗有什么不便。他想:盲人就总是处在这种黑暗中的,“小姑”也是在这种黑暗里弹三味线的。于是觉得自己也能置身在这同一种黑暗的世界里,乃是无上的乐事。及至后来允许佐助公开练习之后,他还说:“怎么能在异于小姑所处的条件下练习呢!”

  所以佐助手持乐器时,眼睛就闭上了,这成了佐助的习惯。也就是说,佐助虽然不是瞎子,但他要品尝同盲人春琴一式一样的苦难,要尽可能不走样地体验盲人那种不自由的处境,有时候,他竟然象是不胜羡慕盲人了。佐助后来之所以会真的成了盲人,应该说是同他这种少年时代就有的心理活动有关联的,所以仔细想想,那并不是偶然的。

  不论使用哪一种乐器,要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大概都不容易。而小提琴和三味线,由于没有固定的音位标志,加上每次弹奏前都得把弦音校正,因此要达到能够一般性地会弹,真是谈何容易。它们最不宜无师自练,何况当时乐谱还没有问世。人们平时常说:“拜师学艺,古筝三个月可成,三味线得三年才行。”

  佐助拿不出钱来买古筝那么贵的乐器,首先,他根本无法安置古筝这样的庞然大物,所以,只好从学三味线入手。据说佐助一入手就能合调,这表明佐助那种辨别音高的天赋,至少是高于一般水平的,而且,这也足以证明佐助平时随同春琴去检校家时,他在等候中又是多么全神贯注地倾听别人练习啊!调子的异同,曲词,音高,节奏,这一切都得由佐助凭两耳记下来,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

  佐助从十五岁那年的夏季开始这么干,在半年左右的时间里,除了同室的师兄弟们知道外,总算没有被任何人察觉。但是到了这一年的冬天,出了一件事。

  有一天黎明前——不过冬天的早晨四点钟光景依然是一片漆黑,同深夜一样。碰巧鵙屋家的女主人,即春琴的母亲阿繁去上厕所,她听得有人在弹《雪》①,也不知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往昔有一种说法,叫“冒寒练功”,遵照这种习惯,得在寒夜近拂晓的时分,置身凛冽的朔风中苦练。但是这道修町地区多为药材铺,挨次排列着的,无不是正正经经的商店。

  根本没有从事冶游业的艺人师傅及艺者在这里居住,也没有一家是操卖笑业的。再说这时正夜阑人寂,“冒寒练功”也嫌太早、太积极,若真是“冒寒练功”,理该强而有力地狠拨音弦,怎么在用指甲轻轻弹奏呢!而且老是反复地弹奏,象是要练熟某一个地方,用心之诚,可想而知。鵙屋家的女主人虽感惊讶,当时也没看作什么大事,回去睡了。

  ①这是一支用三味线弹奏的名曲。峰崎勾当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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