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谷崎润一郎 > 春琴抄 | 上页 下页


  佐助搀扶春琴时,是把左手抬至春琴的肩高处,手掌向上地承接春琴的右手的。而对春琴来说,所谓佐助者,不过是一只手掌罢了。春琴偶有事要支使佐助时,便用一个举动或一个颦眉来表示,或是象打谜似地自言自语露一两句,绝不把要求清清楚楚地讲出来。如果佐助没有注意到,她准定一肚子不高兴。因此佐助必须随时随地处于紧张状态,以免忽略了春琴的表情和动作,使人觉得他仿佛在受着“注意力灵到何种程度”的测验。

  春琴本是个任性的小姐,从小娇惯的,再加上盲人特有的故意刁难人的心理,简直不让佐助有片刻松弛一下的机会。有一次去春松检校家学艺,正在按次序等侯轮到的时候,佐助忽然发现春琴不见了,不由得大吃一惊,在周围一些地方寻找后,才知道春琴是在佐助没留神时上厕所去了。

  春琴平时上厕所,往往是默不作声地走的,佐助看到后,就追上去,把春琴搀到厕所的门口,然后等春琴出来,弄水给春琴洗手。但是,佐助这天有所疏忽,于是春琴独自摸着上厕所去了。佐助一面声音发颤地说着“太对不起了”,一面跑至已从厕所出来、想伸手抓取洗手池里的勺子的少女面前。但是春琴摇着头,说道:“没事了。”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听春琴说“没事了”,佐助便回答一声“是吗”而退下来的话,后果就更糟糕。最好的办法是上前夺取勺子,给春琴浇水洗手,这是关键。

  还有一次,那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也是在师傅处挨次等候的时候,佐助在春琴身后恭候吩咐。春琴自言自语地吐了一句:“真热。”佐助便附和道:“是真热哪。”但是春琴不答腔了。过了一会儿,春琴又说道:“真热。”佐助这才有所醒悟。拿起现成的团扇,在背后替春琴打扇,这才遂了她的心愿。不过,扇得稍微轻了一点儿的话,春琴马上连声叫道:“真热。”由此可见春琴的执拗和任性了。

  不过,她在佐助面前是表现得特别厉害,对其他的仆人却不是如此的。因为春琴本来已养成这种性格,再加上佐助百依百顺的做法,这就使她的这一性格在佐助面前变得无以复加了。春琴之所以觉得佐助最好使唤,也就是这个道理。而佐助呢,他并不以此为苦事,反而感到乐在其中。他大概把她那有意刁难人的做法,视作一种亲昵的行为,并认为这是一种宠幸自己的表现了吧。

  春松检校授艺的屋子设在后楼的第二层上,所以顺次轮到的时候,佐助便引领着春琴拾级而上,让春琴在检校的对面坐好,又把筝或三味线摆在座前,然后退至休息室,等课授毕再上去接春琴。不过在等侯的这段时间里,佐助还得全神贯注地倾听课是不是上完了。如若已完,就得在没有呼唤之前,赶紧起身去接。在这种情况下,春琴正学着的曲子势必不期然而然地进入了佐助的耳朵。佐助对音乐的兴趣,就是这么养成的。

  佐助后来成了这方面的第一流大家,应该说他是一位生来就有这种才华的人,不过话得说回来,如若他无缘伺候春琴,如若他没有某些爱屋及乌的炽烈爱情,恐怕只能分得鵙屋这个字号,开个店铺,以一名普普通通的药材商身份终此平庸的一生吧。佐助在后来成了瞎子,获得了检校的职称之后,还时常说自己的技艺比春琴差远矣,自己完全是遵循师傅的启发,才有今天的。

  佐助一贯把春琴看作高于九天的圣人,认为自己同师傅不啻有天壤之别,所以佐助的这一番论述是不能照单全收的。不过,技艺的优劣姑且搁置不论,而春琴的很有天赋以及佐助的勤学苦练,这当是无可置疑的。

  佐助为了能暗中得到一只三味线,便把东家平常给的津贴费以及跑腿得来的赏钱什么的,都积攒起来。这是他将满十四岁时的事。到了第二年的夏天,佐助总算买来了一只很粗糙的练习用三味线。为了躲过掌柜的盘问,佐助把琴杆和琴身分别携至作寝室用的阁楼上,每晚等师兄弟们睡着之后,独自摆弄一番。

  不过,佐助当初是为了继承家业才来此作小学徒的,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将来要以摆弄乐器为职业,也没有这种自信。他只是要虔诚地忠于春琴,认为春琴酷爱的玩意儿,也就是自己所爱的东西,见诸极端后,就出现了这一现象。佐助根本没有存心要把乐曲作为博得春琴的爱情的手段,他竭力不让春琴知道此事,就是一个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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