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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于是,下一个星期天,他冷不防地出现在金发女郎的面前。席勒果然不在家。漂亮的主妇吓坏了;不过,皮罗戈夫这一回可是谨慎多了,态度非常的恭谨,深鞠一躬,显示出他那灵活而束着腰带的身躯的迷人风采。他十分亲切而有礼貌地说说笑笑,而傻乎乎的德国女人只简单地随口应答着。最后,他什么法儿都用遍了,还是逗不起她的兴致,便向她提议跳跳舞。德国女人立刻便同意了。

  因为但凡德国的女人都爱好跳舞。皮罗戈夫这一下可满怀希望了:其一,这样一来可以给她带来乐趣;其二,这可以显示他的敏捷和灵巧;其三,跳舞可以挨得很近,搂抱着漂亮的德国女人的腰肢,以便得寸进尺;简而言之,他料定这么一来就可以马到成功。他开始跳一种加沃特舞①,因为他知道对付德国女人要一步步来。漂亮的德国女人走到了房间中央,抬起了一只迷人的纤足。这个姿势惹得皮罗戈夫欣喜若狂,便情不自禁地前去吻她。德国女人一迭连声地喊叫着,这在皮罗戈夫看来,就更添了迷人的风情;他连连狂吻着她。忽然间,门陡地开了,席勒带着霍夫曼和木匠孔茨走了进来。三个体面的手艺匠人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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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的一种慢步舞。↓

  不过,我还是留给读者去推想一下席勒会是多么的愤慨和恼怒啊!

  “无耻!”他怒气冲冲地嚷道,“你怎么胆敢亲我的老婆?你是个下流胚,而不是俄国军官。你真该死!我的朋友霍夫曼,我是德国人,而不是俄国猪猡!”

  霍夫曼点头称是。

  “啊,我不要带绿帽子!我的朋友霍夫曼,抓住他的领子轰出去,我不想看见他,”他使劲挥动着胳膊,继续说着,脸孔涨得像他那件红呢子坎肩一样的颜色。“我在彼得堡住了八年,我的母亲在士瓦本,我的舅舅在纽伦堡;我是德国人,不是牛肉!叫他滚蛋,我的朋友霍夫曼!拽住他的手脚,我的伙伴孔茨!”

  接着,三个德国人一把抓住皮罗戈夫的手和脚。

  他徒然挣扎了一阵子;这三个手艺匠人是住在彼得堡的德国人中间最有气力的人,这一回对他可是十分粗暴,不讲任何客气,老实说,我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描述这令人可悲的遭遇。

  我深信,席勒第二天准是在心惊胆战中度过的,一定会浑身索索发抖,等待着警察随时上门来,只要昨天发生的事情能像一场梦似的烟消云散,他宁愿破财消灾。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是无可挽回了。皮罗戈夫愤慨和狂怒之状,是无法加以描述的。只要一想到那难堪的羞辱,他就愤怒欲狂。他认为让席勒受一顿笞刑和放逐到西伯利亚去,那还是最轻的惩罚。他快步赶回家去,以便穿戴整齐,直接去禀报将军,把几个德国手艺匠人的无法无天的暴行着力地渲染一番。他想马上递一纸呈文到参谋总部去。要是参谋总部惩办不力,那就直接上诉到内府衙门,再不然就上达天听。

  然而,这件公案却有点古怪地不了了之:他顺路拐进了一家糖果点心店,吃了两个分层夹馅的小点心,看了看《北方蜜蜂》上登载的消息,走出来时已经不那么怒气冲冲了。再说天已入暮,凉爽宜人,他正好在涅瓦大街上散散心;快到九点钟时,他已心平气顺了,觉得星期天去打扰将军不大合适,更何况将军肯定是被人请到什么地方做客去了,所以,他便动身去一位检察官的家里参加晚会,有一批文武官员在那里欢聚一堂。他在那里愉快地度过了一个晚上,跳玛祖尔卡舞①出尽了风头,不仅让女舞伴们如醉如痴,而且也令男舞伴们啧啧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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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兰的一种民族舞蹈,在当时颇为流行。↓

  “我们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前天,我走在涅瓦大街上,想起了这两桩轶事,心里暗忖着。“命运是多么奇怪和莫名其妙地捉弄我们啊!我们什么时候得到过所期望的东西?我们又何曾达到过我们似乎力所能及的目标?一切都事与愿违。命运赐给一个人十分出色的骏马,而他却冷漠无情地让它们驾着车四处闲游,一点也不知怜惜它们的健美出众,——而另一个人爱马成癖,却只能徒步而行,当别人牵着千里驹在他身旁走过时,只有啧啧称奇的份儿。有的人家里有上等厨师,可惜只有一张小嘴,两小块肉就吞咽不下;而另一个人嘴巴有参谋总部①的拱门那么大,唉,可惜只有吃一份土豆做成的德国餐的命。命运是多么奇怪地捉弄我们啊!”

  然而,最为奇怪的是涅瓦大街上发生的事情。啊,可别相信这条涅瓦大街!当我走过这条大街时,我总是把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根本不去注意那些迎面碰见的事物。一切全是骗局,一切全是梦幻,一切都是表里不一。你觉得那位身穿精致的礼服正在漫步的先生很富有吧?根本没那回事:他全部的家当就是那件礼服。你以为驻足在兴建中的教堂之前的那两个胖子是在谈论建筑艺术吧?也没有那回事:他们闲聊的是两只乌鸦面对面地蹲着实在令人奇怪。你认为那个挥动着胳膊、热情洋溢的人是在说他的妻子从窗口把一支圆珠笔扔到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军官身上吧?完全不是,他是在谈论拉斐德②呢。你以为那些淑女们……但是,淑女们是最不可信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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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彼得堡冬宫对面的一座大建筑物。
  ②拉斐德(1757—1834),法国政治家。↓

  最好是少去张望商店的橱窗:那里摆出来的小饰物非常精美,可是要价让你退避三舍。千万可别去窥视呢帽底下的淑女们的俏脸!无论美人的斗篷在远处怎么飘然飞舞,我都决不会跟上去寻幽探胜。离远点儿,看在上帝的份上,离街灯远点儿!快点儿,尽量快点儿,从旁边走过去。如果街灯只是在你那考究入时的礼服上泼上点儿发臭的灯油,那还算是你的福份。然而,除了街灯,其余的一切东西都会迷惑人。这条涅瓦大街时时刻刻在装假骗人,当浓浓的夜色笼罩下来,把千家万户的白色和浅黄色的墙壁衬托得格外分明的时候,当全城一片轰鸣和灯火辉煌,无数的轿式马车从各处桥上奔涌而来,前导驭手连声吆喝,在马背上频频跃动的时候,当恶魔亲自点燃灯火,以便给万事万物罩上一层假面的时候,则尤其如此。

  (18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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