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高尔斯华绥 > 福尔赛世家·骑虎 | 上页 下页
一〇二


  蓓拉走后,他有这么一分钟坐着不动。大厅堂里很静,东面的窗子完全开着,从这里可以看得见他玩的那些树里的一棵,就象一条双樯帆船缓缓地驰过那片高草地。外厅地下横着许多柱子影子。小乔恩站起来,跳过一道柱影子;把厅堂中间灰白大理石池子里栽的一簇鸢尾花绕了一圈。这些花很美,可是不大香。他站在门口向外看。假如!——假如他们不回来呢!他觉得自己一定受不了,因为等得太久了,可是他的心思立刻又从这类最后的肯定移到照进来的淡青日光的尘点上去。

  他举起手来,想要抓点灰尘。蓓拉应当把这片空气打扫打扫才是!可是也许不是灰尘——只是一点点太阳光罢了,他看看外面的阳光是不是一样的。并不。方才说过,他要安安静静地耽在厅堂里,可是他简直耽不下去;他穿过驰道上面的石子路,在驰道外面的草地上躺下;在草里摘了六朵延寿菊,一个个小心给它们取上名字,拉摩纳克爵士、特里斯特拉姆爵士、郎斯劳特爵士、巴里朱第斯爵士、包尔斯爵士、加温爵士,一对一对地拿来斗,最后只剩下拉摩纳克爵士的脑袋还没有丢掉,因为他给他挑了一根梗子特别粗的,不过三次交锋之后,连拉摩纳克爵士也显得乏力而且摇摇晃晃了。草里一只甲壳虫慢慢在爬,这草差不多快要剪了。每一株草都是一棵小树,甲壳虫得把那些树干一棵棵绕过去。小乔恩把拉摩纳克爵士的脚伸了出去,拨拨那个小东西。小东西痛苦地溜走了。

  小乔恩大笑,意兴索然,叹了一口气。他觉得心里空空的。他身子仰面躺着。菩提树正开花,闻上去又香又甜,天上的青颜色真美,几片白云望上去就象柠檬冰淇淋,也许味道也一样呢。远远能听得见保布拉手风琴;《顺着斯王尼河而下呀》,使他听了又喜欢又难受。他又翻个身,拿耳朵贴着地——印第安人能够听见老远老远的声音——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手风琴!可是几乎是一刹那间,他真的听见一阵沙沙的声音,和隐隐的呜呜声。对了!是汽车——来了——来了!他一跃而起。在门口等呢,还是溜上楼去,当他们进门时,喊一声:“看哪!”就从楼梯栏杆上滑下来,而且是头先下来?怎么办呢?汽车转弯开上驰道。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等着,一面兴奋地跳来跳去。汽车来得真快!呼的一声,就停住了。他父亲从车上下来,的确是他父亲。一个弯下腰,一个朝上蹦——两个人撞上了。他父亲说:

  “天哪!呀,小家伙,你晒得真黑呢!”跟他平时说话一样;小乔恩一肚皮的想望——指望的那一点东西——尽在翻泡泡,并没有平息下去。他腼腆地看了母亲一眼,她穿了一件青衣服,一条青丝巾裹着便帽和头发,在那里微笑。小乔恩使劲一跳,两条腿钩着她背后,和她搂了起来。他听见母亲抽进一口气,觉得她也在搂还自己;一双照得深蓝的小眼睛盯着她的深褐色眼睛看,后来她的嘴唇贴上他的眉毛,他用足力气搂她,听见她咯咯笑起来:

  “你力气真大呢,乔恩!”

  听到这话,他就滑下来,拉着她的手进了厅堂。

  在橡树下吃着果酱时,他注意到自己母亲有些地方好象是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比如说,两颊很滋润,暗金色的头发夹些银丝,喉颈间不象蓓拉那样长了一个结,而且脸上高高低低的地方都很柔和,他还看出她眼角上带有几条小皱纹,眼睛下面有点黑晕,看上去很好看。她长得真美,比“大”和法国小姐或者琼“姑”,甚至他一度喜欢过的好丽“姑”都美;甚至比蓓拉都美,蓓拉两颊红红的,可是有些地方鼓出来太突兀了。这种新发现的他母亲的美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他吃得都比预料的少了。

  吃完了茶,他父亲要他到园子里去溜溜。他跟父亲谈了大半天的话,谈的是一般事情,自己的私生活方面——象拉摩纳克爵士、奥地利人,以及最近三天来那种心里空空的感觉,不过现在忽然装满了——都避而不谈。他父亲告诉他,他们去的一个地方叫做格兰苏芬特里姆;夜静的时候就有许多小人从地下钻出来。小乔恩忽然站住,两只脚后跟分开。

  “爹,你真的相信有小人从地下钻出来吗?”

  “不,乔恩,不过我想你可能会相信。”

  “为什么?”

  “你比我年纪轻;这些小人都是仙人。”

  小乔恩把下巴的小酒涡一嘟。

  “我不相信有仙人?我从来就没有见过。”

  “哈!”他父亲说。

  “妈相信吗?”

  他父亲笑起来,就是他那种古怪的笑。

  “不相信;她只看见潘。”

  “潘是什么?”

  “一种山羊神,在野外和美丽地方到处跳跳蹦蹦的。”

  “他就在格兰苏芬特里姆吗?”

  “妈这样说。”

  小乔恩拔起脚又向前走。

  “你看见没有?”

  “没有;我只看见维纳丝·安娜第娥米尼。”

  小乔恩寻思一下;维纳丝在那本讲希腊和特劳埃人战争中的书里有的。那么安娜一定是她的名字,第娥米尼一定是她的姓了。可是再一问时,原来这是一个字,意思是说从浪花里升起来。

  “那么她是不是在格兰苏芬特里姆的浪花里升起来呢?”

  “对了;每天都出来。”

  “她是什么样子,爹?”

  “就象妈。”

  “哦!那么她一定——”可是他没有往下说,就向一座墙奔去,爬上墙头,随即又爬下来。这件发现他母亲美丽的事情必须绝对不能告诉人呀。他父亲的雪茄抽的时间可真长,终于他弄得只好说:

  “我想去看看妈带回来些什么,你不怪我吧,爹?”

  他把自己的动机说得很低,为了免得被人说他没有男人气,可是他父亲一眼就把他看透了,象煞有介事地叹一口气,回答说:

  “好吧,小家伙,你去爱她吧。”

  这话说得他很有点窘,可是走的时候还故意走得很慢,后来脚下快起来,补偿刚才损失的时间。他自己房间通往母亲卧室的门刚好开着,他走了进去。她正跪在一只箱子面前,他挨着她站着,非常之安静。

  她直起上半截身子,说:

  “怎么样,乔恩?”

  “我想到就这样跑来看看。”

  两个人相互又搂了一下之后,他就爬上窗前的长凳,把腿盘在身子下面,望着她把箱子里的东西顺出来。这种事情他从来就不懂,可是看着很开心,一半因为她拿出来的东西看上去叫人摸不着头脑,一半因为他很喜欢这样看她。她走动起来跟别的人都不象,跟蓓拉尤其不象。她准是他生平所见过的一个最优雅的人。她把箱子总算理完了,就走到他面前在地上坐下。

  “你想我们吗,乔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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