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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六


  在这种场合,船长面部的表情是各种感情相互混杂和交替出现的最好的例子。他生性谨慎细心,对弗洛伦斯又怀着骑士般的感情,这些都使他懂得,这不是吵吵闹闹,尽情欢乐或是狂热地表露自己称心满意的时候。可是,另一方面,对《可爱的配格姑娘》这首歌曲的回忆浮现到心头,又总是经常不断地在挣扎着,想要打开一个发泄的孔道,并驱策着船长作出一些并不能弥补损失的表示。有时,船长对弗洛伦斯和沃尔特赞赏极了(当他们稍稍离开坐着的时候,他们确实是非常相配的一对;在他们的青春、爱情与美貌中充满了优雅与情趣),于是就忘掉了其余的一切,情不自禁地放下纸牌,眉开眼笑地对着他们,一边用手绢轻轻地擦着自己脑袋各处,直到图茨先生突然离座而走,这才提醒他确实已在无意间大大地触动了这位年轻人,使他感到痛苦。这个想法使船长深为忧郁,直到图茨先生回来为止;图茨先生回来以后,他就重新玩起牌来,一边向尼珀姑娘暗暗地眨眨眼睛,点点头,彬彬有礼地挥挥钩子,让她了解,他再也不那么做了。在这种情况下,船长的面容也许是最有意思的了,因为他这时候竭力想保持着镇静自若、不动声色的神态,就坐在那里,注视着房间各处,而恰好就在这时候,所有各种表情都同时涌入他的脸膛,相互搏斗着。对弗洛伦斯与沃尔特高兴赞赏的表情经常打倒其他的表情,不加掩饰地在欢庆胜利,除非图茨先生又突然往门外跑去,那时候船长就像一个悔恨的罪犯一样坐在那里,直到他又回来为止;有时他用轻轻的责备的命令自己。“做好准备!”或粗声大气地告诫“爱德华·卡特尔,我的孩子,”他的行为不慎重。

  不过,图茨先生最艰难的考验当中的一个,却是他自愿去接受的。在船长说过的,最后一次宣读结婚预告的那个星期天将要来临的时候,图茨先生对苏珊·尼珀这样吐露他的心情。

  “苏珊,”图茨先生说道,“教堂正在把我吸引到它那里去。您知道,那些把我跟董贝小姐永远切断的词句将像丧钟一样在我的耳边敲响;可是说实话,我以我的荣誉发誓,我觉得我必须听它们。因此,”图茨先生说道,“明天您能陪我到那座神圣的大厦去吗?”

  尼珀姑娘表示,如果这使图茨先生高兴的话,那么她将十分乐意陪他去,但是她恳求他放弃那个念头。

  “苏珊,”图茨先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当我的连鬓胡子除我自己以外没有被任何人看出来之前,我就爱慕董贝小姐了。当我还在受布林伯奴役的时候,我就爱慕董贝小姐了。当从法律的观点来说,我不能再被剥夺对我的财产的所有权(因此后来我就取得了这份财产)的时候,我就爱慕董贝小姐。结婚预告把她交付给沃尔特斯上尉,而把我交付给——您知道,交付给黯然忧伤,”图茨先生在思索一个有力的表达词语之后,说道,“它可能是可怕的,它将是可怕的,但是我觉得我应当希望听到它们被读出来。我觉得我应当希望知道,我脚底下的土地确实被抽掉了,我已没有什么希望可以怀抱的了,或者——总而言之,我没有腿可以走路了。”

  苏珊·尼珀只能同情图茨先生不幸的境遇,同意在这种情况下陪他前去。第二天早上她果真这样做了。

  沃尔特为了这一目的所选的教堂是一座生霉的老教堂,坐落在一个围场里;围场四周是错综复杂的偏僻的街道与庭院,围场外面的一圈是一个小小的墓地;由于围场四周围着房屋,它铺砌的石头踩上去又会发出回声,所以它本身就好像是埋葬在墓穴当中似的。这座教堂是一座幽暗的、破旧失修的高大建筑物;里面有高高的、老旧的、栎木制作的靠背长椅;每个星期天约有20个人心不在焉地坐在上面,这时教士的催人睡眠似地在空处回荡,风琴叮叮冬冬地大声鸣响、号叫着,仿佛教堂由于缺少听众,不能把风和湿气挡在外面,因而患了腹绞痛似的。但是这个城市教堂却决不会由于缺少其他教堂陪伴而苦恼,因为其他教堂的尖顶群集在它的四周,就像船舶的桅杆群集在河流上面一样。它们的数目太多了,很难从教堂的尖顶上数清它们。几乎在每一个围场和附近不通行的地方都有一个教堂。当星期天早上苏珊和图茨先生走近它的时候,四周教堂发出一片重叠交错的钟声,真是震耳欲聋。有20个教堂挨在一起,吵吵闹闹地召唤着人们到它那里去。

  这两只离群的羊被一位教区事务员赶进宽敞的靠背长凳上;由于时间还早,他们就坐在那里数听众的人数,听高高的钟楼上的失望的钟声,看一位衣衫褴褛的矮小的老头子站在门廊后面,像《科克·罗宾》中的公牛一样,①脚踩在镜形的铁具里,让钟发出当当的响声。图茨先生对读经台上的大书进行了长时间的观察之后,低声对尼珀姑娘说,他很想知道,结婚预告保存在什么地方,可是那位姑娘只是摇摇头,皱皱眉头,暂时避开谈一切世俗性质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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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科克·罗宾》(CockRobin)是一支摇篮曲,共有14段,叙述科克·罗宾被杀死的情况及他的丧葬安排。最后第2段的原文为:“Who’lltollthebell?I,saidtheBull,BecauseIcanpull,I’lltollthebell.”译为中文是:“谁将来敲丧钟?我!公牛自告奋勇,因为我能把钟绳拉动,所以我将来敲丧钟。”

  图茨先生的思想看来不能从结婚预告上转开,在礼拜仪式开头部分进行时显然在用眼睛寻找它。当宣读结婚预告的时间来临时,这位可怜的年轻人显示出极大的忧虑与恐慌,这并不因为船长在边座前排意外地出现而减轻。当教会文书把名册递给教士的时候,当时坐着的图茨先生用手抓住靠背长椅。当沃尔特·盖伊和弗洛伦斯·董贝的名字在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结婚预告中被高声宣读的时候,他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力,忘了戴帽就从教堂往外急匆匆地跑出去;一位教区事务员、两位领座人和两位偶然到教堂里来的、从事医疗职业的先生跟在他后面。教区事务员不久就回来取帽子,低声对尼珀姑娘说,她不必为那位先生担心,因为那位先生说,他的不舒服是无关紧要的。

  尼珀姑娘感到,每周消失在高背条凳式座位中的欧洲那整个部分的眼睛全都在注视她,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的话,那么她也由于这件事情弄得够窘迫的,而当边座前排中的船长显示出极大的关切,不免使教堂中的会众感到他跟刚才发生的事情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这样她就更感到窘迫了。可是图茨先生极为烦躁不安的心情在痛苦地增加着,这就延长了她的难堪的处境。这位年轻的先生在当时的心情下不可能一个人留在教堂院子里,孤单寂寞地苦苦思索;他无疑也想对被他多少打扰了的仪式表示敬意,所以突然又回来了,但不是回到原先的座位中,而是在走廊里一个免费座位中坐下来,坐在两位上了岁数的妇女中间;这两位妇女习惯在星期天来接受每星期向她们施舍的面包(这时候面包正放在门廊里的架子上),图茨先生跟她们坐在一道,就大大地打扰了教堂的会众安心听讲,他们觉得不能不去看他,直到他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悄悄地、突然地离开为止。图茨先生不敢再到教堂里去,可是又希望自己多少能参加一些那里正在举行的活动,所以就带着一副孤独无助的神色,一会儿从这个窗口往里看看,一会儿从另一个窗口往里看看;由于他可以从外面往里看的窗子有好几个,又由于他极度地坐立不安,所以不仅很难想象他下一次会在哪一个窗口出现,而且全体会众还感到有必要利用说教给他们提供的比较闲暇的时间,猜测猜测他在各个窗口出现的机会;图茨先生在教堂院子里的走动真是异常古怪,他似乎总是能使所有的猜测落空,并像魔术家似地在大家最意料不到的地方出现;由于他难于看清里面,而其他人却容易看清外面,所以这些神秘出现所产生的效果就大大地增强了;正因为他难于看清里面,所以他每次脸贴着玻璃的时间比大家预料的要长久,直到他突然注意到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他的时候,他才立刻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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