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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〇


  这是个梦幻,在这个梦幻中,发生着一个接一个的变化,但却仍然是那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他得不到休息。城镇和乡村,马,马车夫,丘陵和河谷,光明和黑暗,大路和铺石路,高地和山谷,雨天和晴天,但却仍然是那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马蹄声,他得不到休息。这是个梦幻,在这个梦幻中,马车终于沿着行人较多的道路,往遥远的首都跑去;它从古老的大教堂旁边飞跑过去;从道路上的小城镇和村子中间急穿过去,现在这些小城镇不像先前那么稀疏;当路过的行人看着他的时候,他隐蔽地坐在角落里,斗篷盖到脸上。

  在这个梦幻中,马车继续向前奔跑,他总是把一些思想暂时搁置起来,往后推到将来去考虑,并总是因为不断地思索而苦恼;他不能计算他在路上跑了多少个钟头,或了解旅程中的时间与地点。在这个梦幻中,他口干舌燥,眼花缭乱,近乎疯狂,可是不管怎样,他却还是依旧奋力向前行进,仿佛他不能停下来似的,然后他进入了巴黎;在那里,在生命与运动这两股哗哗的激流中间,混浊的河流泰然自若地转动着它的湍急的水流。

  然后,是一个混乱的梦幻,在这个梦幻中,有桥梁、码头、没有尽头的街道;有酒店、运水的工人、熙熙攘攘的人群、士兵、轿式马车、军鼓、拱廊。在这个梦幻中,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最终消失在四周一片喧嚣声与鼎沸的人声之中了。他经过一个关口的时候,换乘了一辆马车,在这之后,这种闹音渐渐地平静下来。当他前往海岸的时候,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又恢复了,他得不到休息。

  然后在这个梦幻中,又是日落和黄昏。在这个梦幻中,又是漫长的道路,沉寂的深夜,路旁窗户中微弱的灯光;然后依旧是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他得不到休息。在这个梦幻中,有拂晓、黎明、日出。在这个梦幻中,马车费劲地慢慢地上了一个山冈,在山冈顶上他感觉到新鲜的海风微微吹拂;他看见晨光在远方海浪的边际闪闪反射着。下了山冈,是一个海港,正好是涨潮的时候,可以看见渔船顺潮返航,快活的女人和孩子正在等待着它们。渔网和渔人们的衣服摊晒在海岸上;船员们忙忙碌碌,在桅杆和索具当中高高的地方也能听到他们的。活泼、明亮的海水,到处在闪闪发光。

  在这个梦幻中,船离开了海岸,从甲板上往回看,水面上烟雾朦胧。阳光穿过的地方,这里那里露出了一点明亮的陆地。在这个梦幻中,平静的海涨起了波浪,闪耀着水花,发出了喃喃的低语。在船舶经过的航线上,海洋上出现了另一条灰色的线条,迅速地变得更明亮和更高。在这个梦幻中,他看到了一座座悬崖、一间间房屋、一个风车、一座教堂,愈来愈分明。船终于进入了一个平静的水面,停泊在一个码头旁边;码头上一群群的人在往下看,并向船上的朋友们问候致意。他上了岸,迅速地从他们中间穿过,躲开每一个人,终于又到了英国了。

  他在梦幻中曾经想到一个他所知道的遥远的乡村中去,在那里隐居下来,然后悄悄地打听流传的消息,再决定怎样行动。仍然是在同样头晕目眩的状态中,他曾记起一个火车站,他必须从那里沿一条铁路支线前往他的目的地;在火车站附近还有一个僻静的小旅馆,他不十分明确地打算到那里去停留和休息。

  他怀着这个目的,尽快地偷偷溜进了一个火车车厢,用斗篷裹着在那里躺下,仿佛睡着了似的。火车很快就把他拉到离海远远的绿色的内地了。到达目的地之后,他从车厢窗子里往外看,仔细地观察着车站外面。他对这个地方的印象没有错。这是在一个小树林边上的一个隐蔽的地方。那里只有一间房屋,是特地为车站新建或改建起来的,房屋四周有一个整洁的花园;离这里最近的小城镇是在几英里之外。于是他在这里下了车,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就直接到了那个小旅馆里,在那里要了楼上两个位置相当隐蔽、并且是相通的房间。

  他的目的是休息,恢复自制力和稳定情绪。遭受失败之后茫然失措的情绪和愤怒的情绪完全支配着他,因此,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时候,咬牙切齿。他不能制止或指引他的思想,他的思想依旧随意转来转去,并拖着他跑。他精神恍惚,疲乏得要死。

  可是,仿佛他遭到了不幸,永远也不能再休息了,他感到昏昏欲睡,但并没有失去知觉。他对他的感觉丝毫没有办法,仿佛它们是属于另一个人似的。它们不仅强迫他注意现在的与事物,而且还不让他从旅途中所有匆匆忙忙的梦幻中解脱出来。这些梦幻不断地涌集在他的面前。她站在那里,用她乌黑的、轻蔑的眼光注视着他;他仍然坐在马车里,通过城镇与乡村,通过亮光与黑暗,通过雨天与晴天,通过道路与铺石路,通过丘陵与河谷,往前行进,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使他疲倦、恐慌,得不到休息。

  “今天是星期几?”他问正在准备给他开晚饭的侍者。

  “您是问星期几吗,先生?”

  “是星期三吗?”

  “星期三,先生?不,先生,星期四了,先生。”

  “我忘了。现在什么时间?我的表没有上弦。”

  “差几分就五点了,先生。您也许旅行了好久了吧,先生?”

  “是的。”

  “乘火车来的吗,先生?”

  “是的。”

  “很疲劳的,先生。我自己乘火车不多,先生,但是到这里的先生们常常这么说。”

  “有很多先生到这里来吗?”

  “总的来说是相当多的。可是现在没有人来。现在生意清淡,先生。现在不论什么行业都生意清淡。”

  他没有回答;而只是从他原先躺着的沙发上欠起身来坐着,每只胳膊都支靠在一只脚的膝盖上,并凝视着地面。他不能把注意力继续集中一分钟。它随意地转来转去,但片刻也不能消失在睡眠中。

  他吃完晚饭以后,喝了好多酒,但也无济于事。这种人为的方法不能使他合眼睡去。他的思想比先前更不连贯,更无情地把他拖来拖去,仿佛一位苦命的人被判定要这样来赎罪,被发狂的马拖着跑一样。没有忘却,没有休息。

  他坐在那里,喝着,沉思着,被胡思乱想拖来拖去,究竟有多久,谁也不能比他回答得更不准确。但是当他突然跳了起来,并细听着的时候,他知道他已经在烛光旁边坐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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