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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九


  他不能按照任何一个特定的目的来思考。他不能把一个思考的问题与另一个思考的问题分开,要想每次对一个问题细想一分钟也不可能。他本想得到肉欲的满足来补偿自我抑制方面的损失,这一打算已经破灭了;有一个人曾经真诚地、宽洪大量地对待他,但是他的高傲的言语与神色他好多年来一直铭记在心(因为虚伪与狡猾的人经常在暗地里轻视与厌恶他们所奉承的对象,经常憎恨他们所表示的尊敬,他们知道那是毫无价值的),他对这个人的叛逆已经失败了;——这些是首先浮现在他心中的问题。对那位使他陷入圈套、为自己报仇雪恨的女人的愤怒一直暗暗埋藏在他的心头;对她进行报复的各种粗略的、荒诞的计划浮现在他的脑中;可是所有这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他所有这些思想全都是急急匆匆,相互矛盾的。甚至当他这样狂热地、无益地思考着的时候,他一直怀着一个念头,就是他最好暂时什么也不想,而把这些推迟到将来一个什么不确定的时候再去考虑。

  然后,在董贝先生第二次结婚之前那些往昔的日子又在他的记忆中出现。他记起他曾经妒嫉那个男孩子;他又曾经多么妒嫉那个女孩子;他曾经多么狡猾地在被他愚弄的人的周围划了一个圈子,把所有想闯进来的人阻挡在远处;除了他本人之外,谁也不能越过它。然后他想到,他所做的这一切难道只都是为了现在像一个被追捕的贼一样,从那位可怜的、被他愚弄的人那里逃走吗?

  他本可以自杀来惩罚自己的懦怯,可是这种懦怯正好就是他失败的真正的阴影,与它是不能分开的。他相信他的诈骗计划已被完全粉碎;他知道他已成了另一个人手中可怜的工具;想到这些他就好像瘫痪似地浑身无力。怀着无能为力的狂暴劲头,他对伊迪丝发怒,他恨董贝先生,也恨他自己;

  可是他还是逃跑了,不能做其他事情。

  他一次又一次地听着后面的车轮声。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想象中仿佛感觉到,这车轮声愈来愈响了。他终于对这点深信不疑,就喊道,“停下!”他宁肯停下耽误时间,对自己不利,也不愿意处在这种狐疑不定的状态中。

  这喊声立刻使马车、马和马车夫在路中间停了下来。

  “见鬼!”马车夫回过头,喊道,“怎么回事?”

  “听,那是什么?”

  “什么?”

  “那?”

  “啊,老天爷,安静点,你这可恶的土匪!”他对一匹摇着铃铛的马说道,“什么?”

  “后面。是不是另外一辆马车正飞奔过来?那里!那是什么,听到了吗?”

  “你这长得跟猪头一样的恶棍!安安静静站着!”他对另一匹马说道;这一匹马咬了另一匹马,那一匹马又惊吓了另外两匹;它们向前猛冲过去,然后又倒退回来。

  “没有什么往这边来。”

  “没有什么吗?”

  “没有什么,只是天快亮了。”

  “我想您说得不错。真的,我现在什么也没听到了。继续赶路吧!”

  在马身上散发出的烟雾腾腾的热气之中半隐半现的马车开始慢吞吞地前进;马车夫因为在前进道路中被不必要地阻留了好些时间,不高兴地从衣袋中取出一把小刀,在鞭子上装上一条新的皮条。然后“嗨!嗬!嗨!嘿!”,又一次狂野地飞跑起来。

  这时星星暗淡,晨光熹微,他站在马车中,回头看,可以分辨出他所走过的道路,并注意到在辽阔的原野上看不见一个赶路的人。不久天大亮了,太阳照亮了麦田和葡萄园。从路旁石头堆边临时性工棚里出来的一个个工人正在这里那里修着公路或吃着面包。不久农民们出来干活或赶市集,或懒洋洋地靠在破旧的茅舍门边,悠闲地注视着他从旁经过。然后他看到一个驿站,前面是深及踝骨的泥浆,四周是冒着热气的粪堆和很大的半毁坏的房屋;面对着这个优雅的景色的是一座巨大的、古老的石头城堡,它没有树木遮荫,发出耀眼的光,有一半窗子已遮上窗帘,绿色的霉懒散地在城堡上面蔓延,从围了栏杆的阳台一直扩展到塔楼上灭火器的锥形尖端。

  他郁郁不乐地蜷缩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一心只盼望着车子快快地跑;只有当周围是一片空旷的田野的时候,他才会站起来,站上整整一英里的路程,并往后看;——他就这样往前赶着路,依旧把那些思想暂时搁置起来,往后推到将来一个不确定的时候,同时依旧常常被那些没有目的的思想苦恼着。

  羞耻、失望与失败折磨着他的心。他不断担心被追赶上或被碰见(因为他毫无根据地甚至连对面路上朝他走过来的行人都害怕),因此心情十分沉重。夜间,他感到难以忍受的畏惧和忧愁,到了白天它们又毫不减弱地重新返回。单调的铃铛声和马蹄声,他那毫无变化的焦急和无益的愤怒,周而复始的害怕、懊悔与痛苦,这一切他觉得这次旅行像是个梦幻,在这梦幻中,除了他自己的痛苦外,没有什么是真实的。

  这是一个梦幻,在这梦幻中有一条漫长的道路,它伸向一直不断向后退、永远也不能到达的地平线;在这梦幻中有路面铺砌得很坏的城镇,在丘陵上面和下面都有;人们从黑暗的门户与没有擦亮的窗子中露出脸来;身上溅满污泥的母牛和公牛一行行地系在那里等待出卖;它们相互用头角顶撞着,哞哞地叫着;有时它们迟钝的头遭到大头棒的敲打,那是可以把头打破的;在这梦幻中,有桥梁、十字架、教堂、驿站;新的马正很不愿意地开始从事艰苦的劳役;最后一个驿站的马身上冒着热气,嘴里喘着气,正低垂着头,忧郁地站在马厩门边;在这梦幻中,有小小的墓地,坟墓上的黑十字架东倒西歪,坟上枯萎的花圈愈来愈少了;然后在这梦幻中又是漫长的、漫长的道路,伸延到山上和山下,一直伸向变化莫测的地平线。

  在这梦幻中有早晨、中午和日落;有夜晚和新月的升起。在这梦幻中,漫长的道路暂时被抛在后面,马车走上了一条凹凸不平的铺石的道路,马蹄敲打着它的路面,马从上面跑过去;他抬头仰望,看到一座巍峨的教堂钟楼耸立在一些房屋的屋顶之上;他从马车中出来,匆匆忙忙吃点东西,喝几口酒,它却不能使他快活起来;他从一群乞丐中间徒步走过去——眼皮颤动的瞎子由老太婆领着走,她们举着蜡烛照着他们的脸;他看到白痴的女孩子、跛子、癫痫病人、瘫痪病人——;在这梦幻中,他从嘈杂吵闹的中间经过,并从座位上望出去;他看到仰望着他的脸孔和伸过来的胳膊,突然害怕认出一个追赶他的什么人从他们当中挤出来;然后在这梦幻中,又是在漫长的道路上飞快地奔驰;他迟钝、麻木地在马车角落里蜷缩着身体,或者站起身来,看一看月光正微弱地照耀着那条同样无穷无尽、伸向许多许多英里以外的道路中的一段,或者往后看看,有谁跟随而来。

  在这梦幻中,他从来没有睡去,而只是有时眼睛没有合上,打个盹儿,然后突然间惊跳起来,大声地回答着一个想象中的声音。在这梦幻中,他咒骂自己到这里来,咒骂自己逃走,咒骂自己让她走掉了,咒骂自己没有跟他见面,向他挑战。在这梦幻中,他不共戴天地埋怨整个世界,但主要是埋怨他自己。在这梦幻中,当他被马车向前拉去的时候,他灰心丧气的情绪使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显得黯然失色。

  这是个狂热的梦幻,过去的事物与当前的事物乱七八糟地混合在一起,他往日的生活与现在的逃亡搀合为一体。在这个梦幻中,他正疯狂地急忙赶往他应该前去的一个什么地方。在这个梦幻中,旧时的情景突然跳进一路上穿行过的新鲜风光中。在这个梦幻中,当他沉思默想着过去和遥远的事情的时候,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见到的现实的景物,而是厌倦不堪地感觉到,它们把他弄得糊里糊涂;在它们消失之后,它们的形象仍拥挤在他发热的头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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