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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苏珊只是昂着头,轻蔑地微笑了一下,作为回答,但这里面充满了挑战的意味;如果弗洛伦斯不是焦急地再次建议立即到那仿佛能传告神谕似的邦斯贝那里去的话,那么卡特尔船长就不知会多久地站在那里,出神地注视着她的那副神态。被弗洛伦斯提醒了他的责任之后,卡特尔船长坚决地戴上了上了光的帽子,拿上另一根多节的手杖(这一根已经代替了那根给了沃尔特的),把胳膊伸给弗洛伦斯,准备冲过敌人的阵线,打开一条道路出去。

  可是事实上,麦克斯廷杰太太正如船长说她经常做的那样,早已改变了她的航线,朝着一个完全新的方向开去。因为当他们下楼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位堪称楷模的女人正在敲打门口擦鞋的棕垫;这时亚历山大仍旧坐在人行道的石板上,在弥漫的灰尘中隐隐约约地现出身形。麦克斯廷杰太太专心致志地埋头干她的家务,当卡特尔船长和他的客人们从旁走过的时候,她敲打得更加用力,不论从话语或姿态上都丝毫表示不出她已知道他们走近。船长这样轻易地就逃之夭夭,心中感到十分高兴——虽然门口擦鞋的棕垫对他产生的作用,就像他闻到大量烟叶一样,使他连打喷嚏,直到眼泪都流下了脸颊——,他简直都不敢相信他的好运气,因此从门口到马车的路途中他不止一次地回过头去望望,显然害怕麦克斯廷杰太太还会追赶上来。

  可是他们顺利地到达了布里格广场的拐角,没有受到那艘可怕的火攻船的任何骚扰。船长在马车夫的座位上坐下——虽然她们请他一起坐到马车里去,但他很客气,不同意那么做——,充当向导,向车夫指点前往邦斯贝的船的道路;那艘船的名字叫做“谨慎的克拉拉”,停泊在拉特克利夫附近。

  到达了码头,这位伟大的指挥者的船停泊在码头外面,挤在大约五百多个同伴中间;它们那纷乱的索具看上去像是被扫下一半的怪异的蜘蛛网一般。卡特尔船长出现在马车窗口,请弗洛伦斯与尼珀姑娘跟他一道上船去,这是考虑到邦斯贝对待妇女心肠最为慈善的缘故;她们出现在“谨慎的克拉拉”上将比什么都更能使他宽广的智慧处于和谐良好的状态。

  弗洛伦斯欣然同意;船长把她的小手握在他巨大的手掌中,领她走过好几个很肮脏的甲板;这时他脸上流露出保护人般的、慈父般的、自豪的和合乎礼仪的混杂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有趣。最后,他们走近“克拉拉”,发现这艘谨慎的船停泊在最外面,跳板已经撤掉,六英尺宽的河水把它和近邻隔开。从卡特尔船长的解释中知道,原来这位伟大的邦斯贝像他本人一样,也受到房东太太的虐待;她目前待他实在太凶狠,他无法再忍受下去,所以就采取了这最后的手段,用这条鸿沟把他们两人分隔开来。

  “喂,克拉拉!”船长用两只手围着嘴巴两旁,喊道。

  “喂!”一位见习船员跌跌撞撞地从下面跑到甲板上面来,像是船长的回声一般地喊道。

  “邦斯贝在船上吗?”船长用极为洪亮的声音向这位见习船员高呼道,仿佛他是在半英里之外,而不是只隔着两码距离似的。

  “在,在!”见习船员用同样洪亮的声音向他喊道。

  接着,见习船员向卡特尔船长投去一块厚板,卡特尔船长仔细地把它搭好,领着弗洛伦斯走过去,然后又立即回来领尼珀姑娘;这样,他们就都站在“谨慎的克拉拉”的甲板上了。船上的桅缆上晾晒着各种衣服,还有几条舌头和一些鲐鱼。

  从船舱的舱壁上面,立刻慢慢地露出一个很大的人头,桃花心木的脸庞上有一只眼睛固定不动,另一只眼睛在转动着,就像有些灯塔的情况一样。这颗头上装饰着像麻絮一般蓬松的头发,它对东、南、西、北中的任何一方都没有固定的倾向,而是朝向罗盘上所有四个方位和它上面的每一度。接着出现的是光秃秃的下巴,衬衫领子和围巾,领航员厚呢上衣和领航员厚呢裤子;裤子的腰带又宽又高,成了背心的代替品,在挨近胸骨的地方装饰着几个很大的像十五子棋一般的木纽扣。当裤子最底下的部分显露出来时,邦斯贝明白无误地站在那里,手插在很大的衣袋里,眼光不是朝向卡特尔船长或两位妇女,而是朝向桅顶。

  这位智慧超群的人身材魁伟、体格健壮,非常红润的脸上压倒一切的表情是沉默寡言;这与他的性格并不矛盾,在他的性格中,这个特点也是十分显著的;虽然卡特尔船长跟他关系很熟,可是他的这种深奥莫测的出现几乎使卡特尔船长也畏缩不前了。船长低声地对弗洛伦斯说,邦斯贝平生从没有表示过惊奇,人们认为他连惊奇的意义是什么也不知道;当他凝视着桅顶,以后又向地平线扫视了一下的时候,船长注视着他;当那只转动着的眼睛似乎已转向他那一边的时候,船长说道:

  “邦斯贝,老朋友,情况怎么样?”

  一个和邦斯贝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在他脸上肯定没有引起任何变化的深沉、粗糙、嘶哑的声音回答道:“啊,我的船友,日子过得怎么样?”在这同时,邦斯贝的右手和胳膊从衣袋中伸出来,握了握船长的手,又插回到衣袋里去。

  “邦斯贝,”船长立刻说到了正题,“您是一位有高深智慧的人,是个能提出高超见解的人。这里有一位小姐想要听一听您对我的朋友沃尔的情况的看法;我还有一位朋友所尔·吉尔斯也同样想听一听您对这件事的看法,他的住所离这里很近很近,他是一位通晓科学的人,而科学又是发明的母亲,他不知道有什么清规戒律。邦斯贝,您肯不肯给我帮个忙,跟我们一道去他那里一下?”

  这位伟大的指挥者没有作出任何回答。从他脸部的表情来看,他似乎一直在注意观察着极为遥远的地方的什么东西,十英里之内的事物他什么也看不见。

  “这个人,”船长对他的女听众说道,“从桅杆上掉下来的次数比世界上活着的任何人都要多。他本人经历过的不幸事故比航海医院中所有船员经历过的不幸事故还要多;他年轻的时候,头上曾经被桅杆、木棒和螺栓好多次砸破,就像您要建造一艘游艇需要向查塔姆制造场定的货那么多;可是我相信,他就是通过这种途径获得他的见解的,因为不论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都找不到能有同样正确见解的人。”

  这位性情迟缓的指挥者听到这些赞词,胳膊肘稍稍动了动,表示某些满意;但是他的脸色就像他的眼光所望的远方一样难以看清,所以注视他的人就难从中猜到他现在正在想什么。

  “我的船友,”邦斯贝弯下身子,从遮挡住的桁木下面注视着远方,突然说道,“小姐们要喝点什么?”

  卡特尔船长是个处事慎重的人;这个有关弗洛伦斯的问题使他感到震惊,他把这位智慧非凡的人拉到一旁,凑着他的耳朵似乎解释些什么,然后跟他一道走到下面去。船长为了不使他见怪,自己喝了一口酒,这时弗洛伦斯和苏珊从敞开的天窗中望下去,看到那位智慧非凡的人身子十分困难地挤在他的床铺和一个很小的铜壁炉中间,给自己和朋友斟酒。他们很快又回到甲板上,卡特尔船长由于计划成功,扬扬得意,领着弗洛伦斯回到马车那里;邦斯贝在后面护送尼珀姑娘,一路上他像一只蓝熊①一般,用穿着领航员呢上衣的胳膊紧紧搂着她,使那位姑娘十分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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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领航员的衣服是蓝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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