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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我不愿意觉得,仿佛应该避开这个家才好。”弗洛伦斯说,“我不愿意想到楼上的那个——他的房间空空荡荡,十分凄凉,姑妈。我目前宁肯留在这里。啊,我的弟弟呀!我的弟弟呀!”

  这是自然的情感激动,不能加以压制;它甚至会从她捂在脸上的手指中间冲出来。那负担过重、疲惫不堪的胸膛有时必须有个排泄的孔道,否则里面那可怜的受伤的孤独的心就会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那样挣扎扑腾,掉落在尘土之中的。

  “好吧,孩子!”奇克夫人停了一下,接着又说道,“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跟你说不客气的话,我相信,你也知道这一点。那么,你就待在这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不来干涉你,弗洛伦斯,而且我相信,谁也不希望来干涉你。”

  弗洛伦斯点点头,悲伤地表示同意。

  “我劝告你可怜的爸爸,他确实应该暂时换个环境,想法散散心,恢复一下精神,”奇克夫人说,“我的话刚说完,他就立刻对我说,他已经有了打算,想到乡下去一段短短的时间。说实在的,我真希望他很快就走。走得越早越好。不过我想他还得处理处理有关私人单据之类的事情,这些单据都是因为这次使我们受尽痛苦折磨的不幸事件所发生的。——我真闹不明白,我的手绢是怎么回事,它到哪里去了,卢克丽霞,我亲爱的,把您的信给我吧!——因此,他在他的房间里得忙上一、两个晚上。孩子,你的爸爸真不愧是我们董贝家里的人,如果要真有一个能当之无愧的人的话,”奇克夫人用托克斯小姐手绢的两个对角十分细心地把她的两只眼睛同时擦干。“他会作出努力的。不必为他担心。”

  “姑妈,”弗洛伦斯颤抖着问道,“我就不可以做点什么事情使——”

  “天主呀,我亲爱的孩子,”奇克夫人急忙打断她说,“你讲的是些什么话呀?如果你爸爸对我说——我已经把他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了——‘路易莎,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我一个人待着好。’——那么你以为他会对你说什么呢?你千万别在他跟前露面,孩子。别去梦想这种事情吧。”

  “姑妈,”弗洛伦斯说,“我到我床上去躺躺。”

  奇克夫人赞成她的这个决定,吻了吻她,就让她走了。可是托克斯小姐却假装去寻找丢失的手绢,跟着她上楼去,并偷出几分钟来想法安慰安慰她,尽管苏珊·尼珀表示出很不支持的态度。因为尼珀姑娘在她炽烈的热情中,把托克斯小姐贬损为一条鳄鱼;可是托克斯小姐的同情看来是真诚的,至少不是出于自私,这是个可取的优点——她这样做得不到什么好处。

  难道就没有一个比苏珊更贴近更亲爱的人来支持那颗在极度痛苦中在努力奋斗的心了吗?难道就没有另一个脖子她可以搂抱,没有另一张脸她可以望着了吗?难道就没有另外一个人对这样深切的悲伤说上一句安慰的话了吗?难道在这凄凉的世界上,弗洛伦斯就这么孤独,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别的东西了吗?没有。在失去母亲又失去弟弟的双重打击下——因为在失去小保罗以后,那第一个也是最大的损失就更沉重地压在她身上了——,苏珊是她唯一能得到的帮助。啊,谁能说得出,她首先多么需要帮助啊!”

  最初,当住宅中的生活逐渐步入惯常的轨道,除了仆人和关在自己房间里的父亲之外,所有其他的人们都已离开时,弗洛伦斯不能做别的,她只是哭泣,在屋子里来回漫步,有时在悲凉的回忆突然引起的极度痛苦中飞跑到她自己的房间中,使劲地绞扭着双手,脸贴在床上,得不到任何安慰——除了剧烈的、无情的悲痛之外,再也得不到别的什么了。这通常是在看到一些跟小保罗亲切的感情紧密相连的场所或物品之后发生的;这就使这座悲惨不幸的住宅最初成了一个使她苦恼重重的地方。

  但是,纯洁的爱在性质上并不会猛烈地、无情地长久燃烧。爱的火焰,由于其中粗俗的部分受到世俗的污染,所以它可能会折磨庇护它的胸膛;但是从上天降临的圣火却在心中柔和地闪耀,就像它降临在聚集在一起的十二个人的头上①,向他们每个人指明他的兄弟都笑逐颜开、安然无恙时的情形一样。当圣像被召唤到心中来时,弗洛伦斯就立刻恢复了平静的面容,温柔的声音,可爱的外貌,沉着的信任与安宁;她虽然依旧在哭泣,但都哭得比过去平静,并从回忆中寻求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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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经故事中说,耶稣从耶路撒冷回到迦百农,继续传道。他在山上把诸多门徒叫上来,从中选出十二个人,称他们为使徒,他要他们常和自己同住,也要派他们出去传道。

  时间过去不很久,当金黄色的水波在原先的地方,原先宁静的时间中在墙上荡漾时,她的平静的眼光又在注视着它逐渐消逝。时间过去不很久,她又时常来到这个房间,独自坐在那里,就像她过去在小床边看护时一样地耐心与温柔。当她突然敏锐地感觉到床上已空空无人,心中万分痛苦时,她会跪在床边,向上帝祈祷——这时她倾吐着满怀心曲——,求他派一个天使来爱她,别把她忘记。

  时间过去不很久,在这宽广、凄凉、阴惨惨的住宅中,她又在薄暮中,缓慢地、时断时续地低声唱起歌曲来,这歌曲是保罗过去把低垂的头枕靠在她的胳膊上时常常听着的;然后当天完全黑了的时候,房间里响起了一小段音乐的震颤的声音,她十分温柔地弹奏着和歌唱着:这更像是在悲伤地回忆那最后一夜中在他的请求下她所做过的事情,而不像是真正在重复弹唱。可是,她在郁郁寡欢的孤独中经常地、极为经常地重复弹唱着它;当甜美的歌声在潸潸的泪水中寂然消逝时,乐键仍叮叮冬冬地震颤着断断续续的曲调声。

  就这样,她又有了勇气去观赏她过去在海滨挨近他的身旁、手指忙碌不停地做过的针线活;就这样,时间过去不很久,她又重新做起针线活来,心中对它怀着某种人类的爱,仿佛它是有知觉的,是记得他似的;她在长久弃置不用、无人居住的房间里,坐在靠近母亲遗像的窗口,在沉思中消磨了一个个小时。

  她的黑眼睛为什么经常从针线活上转移到那些脸色红润的孩子们居住的地方呢?她们没有使她直接想起她失去的弟弟,因为她们都是女孩子:四个小姐妹。但是她们都像她一样失去了母亲,只有一个父亲。

  当他已经外出,她们正盼望着他回家时,这个情况是很容易猜到的,因为那最大的孩子总是穿上衣服,在客厅的窗口或在阳台上等候着他。当他出现时,她那期待着的脸上露出了快乐的笑容,另外那些挨靠着高高的窗口、也一直在注视着的孩子们则拍着手,敲打着窗台,呼唤着他。最大的女孩子跑到下面的前厅里,拉着他的手,领他上楼;弗洛伦斯看见她后来坐在他身旁或膝盖上,或亲热地搂抱着他的脖子,跟他谈话;虽然他们在一起总是高高兴兴,他却常常凝视着她的脸,仿佛他觉得她像她死去的母亲。弗洛伦斯有时不愿再看下去,泪如泉涌,像受惊似地躲在窗帘后面,或者急忙从窗口走开;可是她不由自主地又会回来;她的针线活又会不知不觉地从她手中掉落。

  这座房屋几年以前是空着的。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是这样。终于,当她不在家时,这一家人住进来了;它被修缮过并重新油漆过;有了鸟和花;它跟原先的样子相比天差地别,可是她从来没有去想这座房屋本身。孩子们和她们的父亲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当他用餐之后,她可以通过敞开的窗子看到她们跟随着家庭女教师或保姆下楼去,簇拥在桌子周围;在寂静的夏日,她们那孩子的声音和清脆的笑声会越过街道,传进她坐在里面的气氛颓丧的房间中。然后她们跟他一起爬上楼梯,在沙发上围着他,跟他顽皮嬉闹,或者簇拥在他的膝盖上,他似乎在给她们讲故事,这时她们看上去真像由一张张小脸组成的花束啊!或者,她们会跑到阳台上来,这时弗洛伦斯就会迅速躲藏起来,唯恐她们看见她穿着黑色的丧服孤独地坐在那里,会影响她们的欢乐。

  当其他的女孩子离开以后,最大的女孩子留下跟父亲在一起,给他泡茶——那时她是多么幸福的小管家啊!——,坐着和他谈话,有时在窗口,有时在房间里,直到点上蜡烛的时候。虽然她比弗洛伦斯还小几岁,但他却把她当作他的伴侣;她拿着她的小书或针线匣,能跟成年妇女一样沉着冷静;而且有趣的是,也跟她们一样文雅庄重。当她们点上蜡烛的时候,弗洛伦斯从她自己黑暗的房间里不怕再去看她们。可是到了孩子们说,‘爸爸,晚安!’,前去睡觉的时候,弗洛伦斯却会哭泣、颤抖,这时她抬起脸来向着他,但却不能再看到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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