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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对董贝可以作出总的评语如下,”布林伯小姐说道;她高声朗读,每念完两个词的时候,都要把眼镜转向她前面的小人儿:“‘他的才能与嗜好是好的;他取得了在现有情况下所能期望的进步;但这位年轻的先生值得惋惜的是,他的性格与行为怪僻(通常称为老气);虽然并没有任何显然需要加以责备的表现,但他常常跟其他和他的年龄与社会地位相近的年轻的先生们很不相同。’好了,董贝,”布林伯小姐放下那张纸,说道,“您听懂了吗?”

  “我想听懂了,夫人,”保罗说道。

  “您知道,董贝,”布林伯小姐继续说道,“这个分析评语将寄到您家里,寄到您尊敬的父亲那里。他看到您的性格与行为怪僻,自然将会感到很痛苦。对我们来说,这自然是痛苦的,因为您知道,董贝,我们不能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喜欢您。”

  她触到了这个孩子的痛处。随着他离别的时间愈来愈近,他心中暗暗地日益渴望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喜欢他。出于某种隐蔽的理由(他本人如果能理解的话,也只是很模糊地理解),他觉得他对这个地方的几乎每一件事物和每一个人都有一种逐渐增强的使他感到兴奋的感情。当他离开的时候,如果他们对他漠不关心,这将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希望他们都会亲切地记得他。他甚至还去安抚用链条栓在房屋后面的一条声音嘶哑、毛发蓬乱的大狗,把这作为自己的一部分工作,而这条狗过去是曾经使他感到极为恐怖的。他希望当他不再在这里的时候,甚至这条狗也会想念他。

  可怜的小保罗很少想到,他这样做只是再一次显示出他与他同伴之间的差异,因此他尽可能地向布林伯小姐陈述了他的这种想法,而且不论那份正式的分析评语如何,他还是恳求她能行行好,设法去喜欢他。对和他们在一起的布林伯夫人,他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那位夫人甚至当着他的面也不能忍着不说出她时常重复的意见:他是个古怪的孩子;这时候保罗对她说,他相信她是完全正确的,他想这一定是他的骨头有毛病,但他不知道它;他希望她能假装没有看见它,因为他喜爱他们所有的人。

  “当然,”保罗既胆怯而又完全直率(这是这孩子最独特、最可爱的性格之一)地说道:“不是像我喜爱弗洛伦斯那样地喜爱,那是决不可能的。您不能指望那样,是不是,夫人?”

  “啊,您这个老气的小人儿!”布林伯夫人低声喊道。

  “可是我很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保罗继续说道,“如果我想到任何人都高兴我不在这里或者对这毫不关心,那么我离开的时候就会感到悲伤。”

  布林伯夫人这时完全相信,保罗是世界上最古怪的孩子;当她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博士时,博士没有反驳他妻子的意见。但是就像保罗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他说,学习是能解决好多问题的;而且又像那次曾说过的那样,他说,“培养他吧,科妮莉亚,培养他吧!”

  科妮莉亚总是竭尽全力地培养他,保罗则过着艰辛的生活。可是除了完成功课外,他还早就给自己订了另一个目标,它老是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他则始终牢牢不放地追求着它。这个目标就是:成为一个温柔的、有用的、安静的孩子,不断努力去取得周围人们的喜爱与依恋;虽然大家还常常看到他坐在楼梯上的老地方,或者从他寂寞的窗口往外注视海浪与云彩,可是大家也更常常看到他在其他孩子们中间,谦逊地自愿为他们提供一些小小的服务。结果,在布林伯博士的房屋中,即使是在那些苦苦修行、坚定不移、一心不乱的年轻隐士们中间,保罗也是个普遍感兴趣的对象,一个他们全都喜欢的脆弱的小玩具,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要粗暴地对待他。可是他不能改变他的本性,或改写他的分析评语,所以他们都一致认为,董贝是一个老气的孩子。

  不过,有一些跟这个名声相随的优待是其他任何人都不能享受的。这些优待不能让那些不太老气的孩子普遍享受,有一个就足够了。其他的孩子在夜间离开去睡觉时只是向布林伯博士和他的家人鞠躬,但保罗却会伸出他的小手,毫无顾忌地握握博士的手,又握握布林伯夫人的手,又握握科妮莉亚的手。如果需要请求撤销什么人的即将临头的惩罚的话,那么保罗总是充当代表。那位弱视的年轻人本人有一次由于打破玻璃与瓷器,也曾去跟他商量过。曾经纷纷谣传说,那位男管家待他很好,有时在他餐桌的啤酒中搀进一些黑啤酒,使他长得更强壮;这位严厉的人过去对凡世的孩子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

  除了这些广泛的特权外,保罗还有权自由走进菲德先生的房间;他有两次曾经把昏厥状态中的图茨先生从这个房间领到新鲜的空气中(那是由于这位年轻人曾经在砂石滩上从一位最不顾死活的走私者——这位走私者曾秘密承认,海关曾经出价两百镑来要他的头,不论死活都可以——那里偷偷摸摸地买了一包卷烟,他不成功地尝试抽吸了一支短粗的烟,结果就昏倒了)。菲德先生的房间是温暖和舒适的;里面有一个小房间,他的床就摆放在那里;壁炉上方挂着一支长笛,菲德先生暂时还不会吹,但他说,他决心学会它;房间里还有一些书和一根钓竿,因为菲德先生说,当他有时间的时候,他必定决心学会钓鱼。由于同样的愿望,菲德先生还收藏了一支美丽的、弓形的、旧的小三键喇叭,一副棋盘和棋子,一本西班牙语语法,一套素描用的材料,一双拳击手套。菲德先生说,他毫无疑问决心要学会自卫的艺术,因为他认为每个人都有义务学习它,这样就可能保护陷于危难之中的女性。

  可是菲德先生最大的宝物是一个绿色的大鼻烟壶,这是图茨先生在上一个假期结束的时候作为礼物赠送给他的;由于这是真正属于摄政王的财产,所以他曾付出一笔高价。不论是图茨先生还是菲德先生,吸这种或其他任何一种鼻烟,即使是极为节制极为适度的分量,都会连连不停地直打喷嚏。然而他们却喜欢用冷茶把一盒子鼻烟浸湿,用裁纸刀在一块羊皮纸上搅拌它,然后当场立即消费掉,这是他们极大的乐趣。在这过程中,他们把鼻子塞满,以殉道者坚定不移的精神忍受着惊人的折磨,并不时喝些餐用啤酒,得意扬扬地消遣娱乐。

  保罗跟他们一道,默默坐在他的主要保护人图茨先生的身旁,对他来说,这些毫无顾忌的消遣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魔力。菲德先生谈到伦敦黑暗的神秘事物时,告诉图茨先生,他打算在即将来临的假期中亲自去仔细研究观察它的所有各个方面;为了这个目的他已商量妥当,住在佩克姆两位年老的未婚妇女家中;这时保罗把他看成仿佛是某些旅行游览或疯狂冒险书籍中的英雄,对这样一位能猛砍乱斩的人物几乎都感到害怕了。

  假期很临近的一天晚上,保罗走进这个房间时,看到菲德先生正在填写印好的信笺中的空白部分,而另一些已经填写好并撒在他面前的信笺,图茨先生正在折迭它们,并在上面盖章。菲德先生说,“阿哈,董贝,您来啦,是不是?”——因为他们总是亲切地对待他,而且高兴看到他的——然后把其中的一封信向他扔去,说道,“也有一封是给您的,董贝。

  那是您的。”

  “我的吗,先生?”保罗说道。

  “您的请柬,”菲德先生回答道。

  保罗看了一眼,看到除了他自己的姓名及日期是菲德先生的笔迹外,请柬是用铜版印刷的,内容是:布林伯博士及夫人恭请保·董贝先生于本月十七日星期三晚间光临一个早晚会,开始时间是七时半,届时将跳四对舞。图茨先生举起相同的一张纸,让他看到:布林伯博士及夫人也恭请图茨先生于本月十七日星期三晚间光临一个早晚会,开始时间是七时半,届时将跳四对舞。他向菲德先生挨近坐着的那张桌子看了一眼,看到布林伯博士及夫人也恭请布里格斯先生、托泽先生以及其他每一位年轻的先生光临同一个愉快的晚会。

  然后菲德先生告诉他,也邀请他的姐姐参加,这使他感到十分高兴;还告诉他,这种晚会每半年举行一次;由于假期从那一天开始,所以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晚会以后跟他姐姐离开学校;保罗打断他的话说,他非常愿意。然后菲德先生让他了解,他必须用工整漂亮的字体写出回复,报告布林伯博士及夫人,保·董贝很高兴地接受他们恳切的邀请,有幸前来侍候他们。最后,菲德先生说,当布林伯博士和夫人在场的时候,最好别提这个喜庆的晚会,因为这些准备工作和整个安排都是根据古典主义和高尚教养的格调进行的;以布林伯博士和夫人为一方,以年轻的先生们为另一方,由于醉心于学术研究,假定他们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丝毫也不知道。

  保罗谢谢菲德先生的这些指点,把请柬装进衣袋,像往常一样在图茨先生身旁的一条凳子上坐下来。可是保罗的头脑那天夜里感到很不舒服,他不得不用手支托着(他的头脑长久以来多少有些病痛,有时还很沉重与疼痛)。然而它还是往下低垂,逐渐地逐渐地垂落在图茨先生的膝盖上,并躺在那里,仿佛它不想再被抬起来似的。

  他没有任何理由会变聋,但他想他刚才一定聋了,因为不久以后他听到菲德先生在他的耳边喊他,并轻轻地摇动着他,引起他的注意。当他十分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看四周的时候,他发现布林伯博士已到房间里来了;窗子开着,他的前额被喷洒的水淋湿了;虽然他确实很奇怪,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啊!喂,喂!好极了!我的小朋友现在觉得怎么样?”布林伯博士鼓励地说道。

  “啊,很好,谢谢您,先生,”保罗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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