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一桩神秘案件 | 上页 下页


  管家的相貌同第十三位使徒犹大的相貌奇怪的相象,简直可以说是两人一模一样,因此他在当地赢得了犹大这个丑恶的绰号。这个不幸遭遇,同对将来的模糊而经常的忧虑,使得玛尔特的神情变得严肃而带点沉思。世界上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毫无理由地被人贬低而无法翻身的了。一个画家完全可以用香槟最美丽的一处风景为背景,给这个贱民家庭绘出一幅精彩的图画,因为香槟的景色通常是凄凉的。

  “弗朗索瓦!”管家大喊一声,催促他的儿子加快脚步。

  弗朗索瓦·米许是个十岁的孩子,他享有猎场,享有森林,以主人的身分在这里收一点小赋税;他吃果子,打猎,他既无忧虑也无痛苦;他是这个家庭里唯一幸福的人,这个家庭从位置上看孤立在猎场和森林之间,从精神上看由于人人憎恶而孤立在人群之外。

  “把这上面的东西都给我收拾干净,”父亲指着矮墙头对儿子说,“把它们收藏好。好好地瞧着我!你总爱你的父亲和母亲吧?”孩子扑过去想拥抱他的父亲以表示亲热,可是米许转过身来移开那支卡宾枪,并且把孩子推开。——“好了!你有时很多嘴,总把在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他一边说一边用他象野猫眼睛那么可怕的眼睛盯着儿子。“你记着:这里所做的最无关紧要的事情,如果你把它泄漏给戈歇,格鲁阿热田庄或贝拉什田庄的那些人,甚至热爱我们的玛丽亚娜,那就等于杀死你的父亲。只要从今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就饶恕你昨天的多嘴。”孩子哭了起来。——“别哭,不管人家问你什么,都要象个农民那样回答:我不知道!有不少人在这里转来转去,我不喜欢他们。去罢!你们俩也听见了吧?”

  米许对两个妇女说,“你们也要闭住嘴。”

  “亲爱的,你要做什么呀?”

  米许在聚精会神地掂量一撮弹药的分量,而且把弹药装进枪膛,他把那支枪靠着矮墙放下,对玛尔特说:

  “没有人知道我有这支卡宾枪,你过来,站在前面!”

  这时库罗四肢站立起来,大声狂吠。

  “好一只聪明的畜生!”米许喊道,“我敢肯定他们是些暗探……”

  他们意识到被人暗中侦察。库罗和米许仿佛共有一个灵魂,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就如同阿拉伯人同他的马在沙漠里共同生活一样。管家熟悉库罗吠声的每一音调变化,懂得其中的含义,正如那条狗能从主人的眼睛看出他的思想,从主人身上发出的气味嗅出他的意图一样。

  “我说对了吧?”米许低声对妻子嚷道,并且指给她看两个不祥的人物,他们在一条侧道上出现,正朝圆形广场走过来。

  “这里出了什么事?这两个是巴黎来的人吧?”老岳母说。

  “啊!他们来了!”米许喊道,“把我的卡宾枪藏起来,”他凑到妻子耳边说,“他们朝我们走来了。”

  穿过圆形广场走过来的那两个巴黎人,其容貌可以给画家提供范本。其中一个样子象是下属,穿着一双高统翻边皮靴,翻得有点过低,叫人能看见瘦弱的小腿和似乎很脏的花色丝袜。条纹呢短裤作杏黄色,褶边很明显,钉着金属钮扣,有点过于肥大,身体套在里面显得很宽松;磨损的褶痕说明这个人是坐惯办公室的。用两种不同料子拼成的背心,上面绣满了隆起的刺绣,只在胸口上扣了一粒钮子,使这个人显得不修边幅,他的黑色螺旋状鬈发遮住额角,沿着两鬈一直垂下来,更增添了不修边幅的神气。两条钢表链吊在短裤上。

  衬衫上饰着一块蓝白颜色上有浮雕的玉石。上衣是肉桂色,很可吸引漫画家的注意,因为上衣的背后有一条长尾巴,同鳕鱼的尾巴十分相象,以致人们就用鳕鱼尾巴称呼这种服装。这种服装流行了十年,差不多同拿破仑的帝政一样长。领带松松垮垮,有无数皱褶,可以使这个人用领带来遮盖颜面,一直遮到鼻子上。他的长满粉刺的脸,又大又长的红鼻子,通红的两颊,没有牙齿然而十分威严和贪吃的嘴巴,戴着大金耳环的耳朵,低矮的脑门,都显得十分滑稽可笑,只是在两条裂缝似的小眼睛的陪衬下,他的样子就变得十分可怕了。这两只眼睛象猪眼睛安放在人身上,流露出顽固不化的贪欲和带嘲弄意味的凶残,也可以说是有点幸灾乐祸的凶残。这双锐利和富有侦察力的蓝色眼睛,冷冰冰的令人寒心,可以用作警局标志的模型,因为大革命时期治安当局曾经以眼睛作为警局的可怕标志。他戴着黑绸手套,手里拿着一根鞭子。他大概是一个官吏,因为他的举止,拿鼻烟塞进鼻子的样子,都表现出一个下级官吏的官僚架子;他会大模大样地在文件上签字,而且来自上峰的命令也能使他威风一时。另一位的服装同这一位格调相同,可是十分时髦,穿着的方法也很讲究,每一细小部分都精心安排,走起路来,那双苏瓦洛夫式靴子就咯吱咯吱作响,靴子上头是一条紧身长裤,上衣外面罩着一件短外套,这是克利希保王党和大革命时期的金色青年们①所采用的贵族式样,可是这种服装比克利希保王派和金色青年们都存在得更长久。在那时代,有些时装流行的时间比党派的生命更长,这是社会动乱的标志,一八三〇年已经向我们显示了这种情况。这位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看起来有三十岁左右。他的举止有上流社会风度,他戴的饰物很值钱。他的衬衫领子一直高达他的耳朵。他那自命不凡的神气几乎到了傲慢无礼的程度,说明他的内心隐藏着一种优越感。他苍白的脸上似乎没有一滴血;他那扁平而纤细的鼻子带有死人头骨上的鼻子那种嘲弄的模样;他的绿眼珠深不可测,眼神的小心谨慎和他那张紧闭的薄嘴唇不相上下。同这位又瘦又干瘪的年轻人相比,第一个人就好象是个温和的人了;年轻人挥舞着一根藤杖,杖顶的金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第一个人可能亲手砍下一颗头颅,第二个人却能把无辜者、美貌的人和有道德的人引诱进诽谤和阴谋的罗网,然后冷酷地把他们溺死或者毒死。那个红脸的人可能用粗鄙的笑话来安慰他的牺牲品,另外一个可能连微笑一下也不肯。

  ①大革命时期的金色青年们,指有钱的资产阶级子弟,他们原来拥护革命,但在热月政变以后转向反动,反对“恐怖时期”的政策。克利希保王派在热月九日以后组成,由于他们的第一次集会地点是克利希的一个花园,所以叫做克利希保王派。

  第一个人有四十五岁,肯定很喜欢女人和好酒好肉。这类人都有一些弱点,这些弱点把他们造就成他们职业的奴隶。可是年轻的那个既没有弱点,也没有恶习。如果他是一个间谍,则十分宜于搞外交,而且干起事来纯粹是为艺术而艺术。他想出方法,另一个去执行;他是思想内容,另一个是外在形式。

  “我们大概是到了贡德维尔吧,大妈?”年轻人说。

  “我们这里不称大妈,”米许回答,“我们还用公民和女公民这种简单的称呼。”

  “啊!”年轻人十分自然地应了一声,丝毫不显出受顶撞的样子。

  在社交界往往发生这种情况:有些赌徒,尤其是在赌可以换牌的纸牌戏时,赌运正旺,忽然间看见刚坐下来的一个赌徒,立即从内心感觉到自己一定输钱,因为那个新来的赌徒的态度、眼神、嗓音、洗牌的方法,都预示着他们一定输钱。米许一看见那个年轻人,立刻产生了这一类失败感。死亡的预兆掠过他的心头,他模糊地看到了断头合;一个声音向他呼喊:这个花花公子将置他于死地。虽然目前他们还毫不相干,因此他的话语就粗暴起来,他想显得粗野无礼,他做到了。

  “你不是议员马兰的手下人吗?”另一个巴黎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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